T China 2021/11/22 https://mp.weixin.qq.com/s/p4UPJOEA__N4hvR7LZri2w
法国时装屋 Chanel 将 2022 年春夏系列的秀场打造成 20 世纪 90 年代影棚模样,只为映衬并复现彼时风姿的新作;Dior 以意大利艺术家 Anna Paparatti 20 世纪 60 年代的作品《无稽的游戏》(The Game of Nonsense)为灵感,将画作中跳跃的彩色几何图形化作秀场装置,与品牌 60 年代的创意总监 Marc Bohan 设计的彩色「Slim Look」相得益彰;19 世纪的裙撑,20 世纪初 Paul Poiret 的华丽裙装和 Art Deco 风格以及 20 世纪 80 年代 Madonna 的垫肩燕尾服,Louis Vuitton 的女装艺术总监 Nicolas Ghesquière 在创始人诞辰 200 周年将它们融汇于巴黎卢浮宫的黎塞留长廊;Gucci 在「天使之城」洛杉矶将好莱坞黄金年代的闪光赋予时装,呈现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Fendi 则令观者在一个仿若传奇俱乐部 Studio 54 的空间里重回 20 世纪迪斯科时代 …… 回顾并审视不久前结束的 2022 年春夏时装发布会,最近一两年里时常浮现在我脑中的问题「在当下的时装设计领域,复古就是当代吗?」再次回荡脑海。
Chanel 2022 年春夏系列
Fendi 2022 年春夏系列
不可否认,媒体与公众常常对设计师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喜爱时尚的人总是期望明星设计师能带来超脱于既有一切的划时代新作,也期待新星横空出世,一举打破当前稍显混沌的局面。Raf Simons 与 Miuccia Prada 共同创作的第一个系列发布之后,两位设计师以「对谈」的形式接受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提问。在回答「有什么真正是新的吗,还是说,一切都是重现的?」时,Prada 女士直言:「 『新』是每个设计师的噩梦,至少对我来说如此。」在 20 世纪,改变裙长就足以创造革命性的「新」,但这种效应已然不可能在当下实现。这位曾投身左派运动的著名设计师继续说道:「某种程度上,『新』是不可能的。」类似的表达还出现在 Jonathan Anderson 的各类访谈中。在他看来,如今的设计师们,包括他自己,几乎不可能再发明什么新东西,能做的就是把已存在的内容改写成与当下有关的作品。做设计,终究不是一个发明的过程。无论是在 Loewe,还是在其同名品牌的创作中,这位创意总监的工作都更类似于编辑或策展,将各种元素以一个合适且具创意的方式组合到一起。
1926 年美国版《Vogue》中,Joan Clement 身着 Lanvin 的「风格长裙」,由 Edward Steichen 拍摄
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也都要承认,从历史长河中寻找灵感来源不是什么新鲜事。或者说,任何形式与方向的创作都无可避免地要从过去、从既存事物中汲取经验,时装设计尤为身处这样的创作体系。早在一百年前,Lanvin 的创始人 Jeanne Lanvin 在谈到她标志性的「风格长裙」(Robe de Style)时,便将其定义为两千年来唯一流传下来的女性着装在 20 世纪初的体现。在考古学家的研究中,这种以修身上衣搭配飞扬裙摆的长裙在文明的源头便已出现。可以说,「风格长裙」是 Lanvin 的标志设计,但并非她的发明。
是的,我已为心中那困惑许久的问题找到了些许解释与说辞,但这并不足够打消我的疑问。难道如今时尚界能做的就是不断复制过去了吗?当下的我们无法为未来时装做出预测吗?当下时尚所体现的时代性与时代精神又是怎样的呢?从历史遗留中找到一组物品、一张照片、一套风格,然后将其转化为所谓当代的样子,就是开启 21 世纪第二个 10 年时尚的唯一方式了吗?
20 世纪丰富的文化遗产的确令人惊羡。但如果 21 世纪的时尚只是 20 世纪碎片化的重复,也着实令人叹惋。为此,探究「复古与当代」的话题成为当前的一种必然,而在这之前,先要了解什么是当代。
法国哲学家 Michel Foucault 在他著名的《规训与惩罚》(Discipline and Punish)第一章如是解释自己书写监狱史的原因:「我为什么愿意写这样一部历史呢?只是因为我对过去感兴趣吗?如果这意味着从现在的角度来写一部关于过去的历史,那不是我的兴趣所在。如果这意味着写一部关于现在的历史,那才是我的兴趣所在。」这几句话揭示了 Foucault 「谱系学」的意义 —— 根据关注当前的问题来书写历史。而根据英国时装学者 Caroline Evans 在《前沿时尚》(Fashion at the Edge)一书中的理解,所有的历史都是从当下的角度来书写的,但「现在」永远在变,因而「过去」也会因现在的新事件而具有新的意义:「Foucault 的『谱系学』思想史根据当前关注的问题而写作,反过来讲,也可以用历史碎片发现过去的痕迹来分析当下。」
文化理论与文化批评学者汪民安教授曾以纪录片的形式清晰地梳理了 Foucault 思想的现代哲学,他在文章《福柯、本雅明与阿甘本:什么是当代?》中重申,「为了探讨现在,我们必须去探究历史」。Foucault 探究过去的目的是为了了解现在,他反复地思考权力,其目标也是探讨当下的人类。汪民安教授还引用了意大利哲学家 Giorgio Agamben 给出的「当代」的属性:「当代性就是一种与自己时代的奇特关系,这种关系既依附于时代,同时又与它保持距离。更确切地说,这种与时代的关系是通过脱节或时代错误而依附于时代的那种关系。」与时代保持距离,才能看清它,这是 Agamben 对「当代」的理解。与此同时,通常情况下,人们对「时代精神」的理解亦如「当代」—— 能够代表某个特定时期整体核心精神、思想、信仰、兴趣的不可名状的东西,叫做「时代精神」。传统意义上,一个时期的「时代精神」是要等这段时间过去之后才能总结出的。这就意味着,了解某个时代的「时代精神」需要跳脱出来看,正如理解「当代」也需要保持距离,因为当局者迷。
随后,Agamben 引申出他对「当代人」的定位。「当代人」是能够「死死地凝视」所处时代的人,是 Walter Benjamin 的「游荡者」、Bertolt Brecht 的「观众」,也是 Friedrich Nietzsche 的「不合时宜者」。「当代人」保持「当代性」需要将目光投向过去,所谓「做一个当代人,总是要在某一个迫切的关头,自觉不知觉地走向过去回眺。」
Vivienne Westwood 1981 年秋冬系列「海盗」
20 世纪的设计师中,不乏这样的「当代人」。Vivienne Westwood 从 1981 年的「海盗」(Pirate)系列开始调用历史元素;1997 年,John Galliano 为 Christian Dior 创作的第一个高定系列,就出奇地将爱德华时期的服装结构与 20 世纪 50 年代的「New Look」廓形融合,花费 410 米长的面料制作一件礼服;Alexander McQueen 的「高地强奸」(Highland Rape)系列来自 18 世纪的雅各宾派叛乱和 19 世纪的高地屠杀 …… 这些至今依旧响当当的名字,在 20 世纪下旬从历史中提取碎片,创造出华丽的时装盛况。
艺术家 Leigh Bowery 的造型
当然,即便是 20 世纪,复现过去并赋予其当代精神并非只存在于奢侈品领域。20 世纪 50 年代英国出现的摩德(Mod)一族中,出身工人阶级的 Teddy boy 和 Teddy girl 模仿爱德华七世的穿着深深影响了随后亚文化的演变,其后的朋克文化、光头党(Skinheads)都受到这个群体的影响。从 20 世纪 80 年代后期开始风靡一时的艺术家 Leigh Bowery 在他戏剧化的造型中亦常常采用浓郁的「复古」元素。时尚的流动,不仅是从资本上游向下;从那时开始,街头文化与亚文化逐渐走到台前,给深处高奢品牌的设计师无限灵感。
塑造了 20 世纪「复古」的名字和称谓当然不止于此。透过这些留在历史中的吉光片羽,我们也发现:复古并非意味着不当代。但是,眼下的时装界是否在不知不觉中走上了 Foucault 的「谱系学」之路?当下的这股复古潮流又带来了怎样的复兴呢?
艺术史学家 Helen Gardner 撰写的《加德纳艺术通史》(Gardner's Art Through the Ages)的绪论中,编者 Fred S. Kleiner 和 Christin J. Mamiya 在探讨艺术史家所面临的问题时,对当代艺术风格做出如下判断:「当代艺术存在太多的矛盾,导致无人能够描述出现在现代的时代风格 —— 即便是一个城市的时代风格,譬如纽约,人们也无从下笔。」在我看来,当下的时尚设计风格正面临同样的状况,多元、碎片、无序,无从下笔描述。如果最新的时装发布是预测来年流行时尚的风向标,我们不难看出 2022 春夏系列将在某种程度上成为 20 世纪 60 年代至千禧年间的一次复兴。
Vivetta 2022 年春夏系列
除了 Dior 20 世纪 60 年代的「Slim Look」, 沉醉于这个时期太空探索精神的还有意大利品牌 Vivetta,其 2022 年春夏系列的发布带来了一场雪上芭蕾,欧普艺术(Op Art)风格的印花飘扬在滑雪场。被人们称为「太空时代」的 20 世纪60、70 年代,如今已然也成了复古浪潮的一部分。
Sandy Liang 2022 年春夏系列
继上一季以 Devon Aoki、Sofia Coppola、Ashley Olsen、Gwyneth Paltrow 等在 2000 年前后红极一时的女性演艺工作者为灵感的早春系列之后,纽约设计师 Sandy Liang 带来以 1975 年的奥地利电影《悬崖上的野餐》(Picnic at Hanging Rock)为灵感的新系列,再现了影片中女性角色美轮美奂的白色连衣裙。美国电影演员、编剧及导演 Sofia Coppola 不仅与时尚行业合作紧密,也频频成为设计师们的创作灵感。这位才女于 2006 年执导的电影《绝代艳后》(Marie Antoinette)存在于 Liang 每一个系列的视觉中。除此之外,意大利设计师 Lorenzo Serafini 为自己的品牌 Philosophy di Lorenzo Serafini 进行的最新创作也以一张 Coppola 在 20 世纪 90 年代中期为意大利《Vogue》拍摄的封面为灵感。
Paloma Picasso,这位 20 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时尚偶像、前 Tiffany & Co 珠宝设计师、艺术家 Paoblo Picasso 和 Françoise Gilot 的女儿、Yves Saint Laurent 的生前好友,继 1971 年「丑闻系列」(Scandal Collection)之后再次成为 Saint Laurent T 台上的灵魂。这次,Paloma Piccaso 常穿的带有垫肩元素的服饰、夸装的彩色宝石首饰与精致红唇被品牌现任创意总监 Anthony Vaccarello 带到了巴黎铁塔下。
Miu Miu 2022 年春夏系列
意大利品牌 Blumarine 和 Miu Miu 则为千禧时尚注入了新能量。秀场上的超低腰短裙、短裤似乎把 20 世纪 90 年代和 21 世纪初小妞电影中的戏服再剪短,挪至当下。上述造型的影子均出自距今并不遥远的 20 世纪下半叶。此时,是否可以断言眼前的复古潮流意味着新的「文艺复兴」开启了呢?
Schiaparelli 2022 年春夏系列
推出遵循品牌传统并向品牌创始人致敬的设计已是当今各个创意总监的必然路数之一。Schiaparelli 现任创意总监 Daniel Roseberry 延续着品牌创始人 Elsa Schiaparelli 在 20 世纪 20、30 年代与 SalvadorDalí 等一众艺术家、知识分子创造的超现实主义风格。Courrrèges 在任命 Nicolas Di Felice 为艺术总监前,就已将品牌 20 世纪 60、70 年代的一系列经典单品进行复刻。而在 Di Felice 入主一年后,那些经典的影像出现在品牌 2022 年春夏系列的灵感板上。Raf Simons 曾经的左右手之一 Pieter Mulier 自加入 Alaïa 后,便潜心对已故品牌创始人的典藏作品进行研究,而今年 7 月发布的首秀即为其对 Azzedine Alaïa 的致敬与纪念。
Celine 2022 年春夏男装系列
至此,我突然想起了 Hedi Slimane 在加入 Celine 之初,被批不尊重品牌传统的新闻。人们说 Slimane 过于自我,无论在哪个品牌,都使其带有明显且强烈的个人风格。如今,Slimane 在坚持了摇滚画风、又复现了几季 20 世纪 70 年代的布尔乔亚风格之后,把重点转向了街头风格,以吸引千禧一代。从这个话题延伸开来,我不禁要发问:如果过于坚持自我是一种讨巧,那过于遵循品牌传统风格,是否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取巧与懈怠?
随着时下年轻人对独一无二的古董和二手衣的需求增加,怀旧氛围浓重,品牌将典藏单品拿出来复刻,再次推向时尚的举动屡见不鲜。这是品牌从商业方面考量的结果,无可厚非。但仅仅把被公众认可的东西拿出来就够了吗?尽管 20 世纪的确留下了很多无可比拟的灵光时刻,但 21 世纪不能一直生活在 20 世纪的荫蔽之下。
中世纪的晦暗促使了「文艺复兴」的发生。大约 14 至 16 世纪,欧洲的艺术家们主张复兴古罗马为名,以人文主义为精神内涵掀起一番从文化领域开始的变革。如果当前时尚界的复古趋势是一种新的形式的「文艺复兴」,会带来怎样的时代精神呢?眼前仍是一团迷雾。
但这复古浪潮的袭来,却隐含着时代的必然性。
法国艺术家 Sophie Calle 的作品《极度疼痛》(Douleur Exquise)中,作者与 36 个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交换自己最为痛苦的经历,在重复讲述自己的失恋故事 36 次之后,驱魔成功。重复创伤,是人对自己的一种保护机制。精神分析学创始人 Sigmund Freud 认为,在一战中受过伤害的人梦境中反复再现创伤这一状况,是主体控制创伤的一种手段。依此看来,当眼下的时装设计复现过往美学的同时也无可避免地重温了过去的创伤。
Walter Van Beirendonck 2017 年秋冬系列
大约 5 年前,世界刚刚经历英国脱欧公投、Donald Trump 当选美国总统,伦敦男装周上密集涌现出一批为当时的氛围表达情绪与态度的品牌。当时,时装商业媒体《Business of Fashion》的资深记者 Robin Mellery-Pratt 撰文称,「那是对 Trump 们的震慑」。Charles Jeffery Loverboy 的秀场上,装置艺术家 Gary Card 将用纸糊成弹头状的美国国旗搬上了秀场;Christopher Shannon 不仅戏谑地把一些广为人知的品牌名做了修改,与设计师 James Theseus Buck 合作打造的国旗面具也颇具冲击力。与此同时,Raf Simons 在 2017 年秋冬系列发布前的采访中,直言不讳地宣称当季的作品就是他对政治环境做出的反应。Walter Van Beirendonck 更是用巨大的手套和绣在针织衫上的「Power」引出对权力话题的思考。
我曾以为,这些直白甚至稍显激进的表达方式才是时尚对社会环境做出反应的正确表达,但时间给出了新的答案。如今,那些曾在 Mellery-Pratt 评论文章中提到的品牌大多没有了当年的盛况 —— Christopher Shannon 罕有新品发布,Agi & Sam 已经关停了品牌。而时尚行业的风向,也从激烈的对抗转变为试图在重复旧往荣光的过程里治愈创伤。
Karl Marx 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The Eighteenth Brumaire of LouisBonaparte)中指明,人们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创造历史,而只能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创造。」法国哲学家 Jacques Derrida 则在《马克思的幽灵:债务国家、哀悼活动和新国际》(Specters of Marx: The State of the Debt, the Work of Mourning andthe New International)中再次言明:「革命危机爆发得越多,危机时期就越多,『颠倒混乱』就会越多,就越有必要重整『旧的』,从中汲取力量,一如既往地通过『借用』的方式继承『过去的精神』。」
21 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想必不想被定义为一个重复 20 世纪的时代。可就像人类在几千年历史中重复经历的那样,20 世纪的幽灵不会退出 21 世纪的舞台。当代生于过去,再与其共生。时装界的风潮,无法逃脱这一定律,复古亦是随之而来的一种必然表现。
Derrida 问:「未来会怎样?」
「未来只能是过去的幽灵。」哲人自问又自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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