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uméro China 2022/08/05 https://mp.weixin.qq.com/s/2MR4s-Yj3Jk0wfKL-Igiyw
1989年的美国电影《当哈利遇上莎莉》中,Meg Ryan饰演的女主角在餐厅中演出性高潮声音的场面堪称经典。
男人总自信于自己敏锐,能够分辨女性是否达到了性高潮,而女性却以实际行动告诉他们:在性事上,“假装”能够做得滴水不漏。电影中,当莎莉演完这场好戏开始继续吃她那“花了一个半小时”点好的三明治的时候,画面转向同餐厅中见证了这场表演的一位年长女性——她对前来点单的服务生说:“我要和她一样的。”言外之意,尽是倾佩与艳羡。
她是倾佩于莎莉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这件“女人间的秘密”开诚布公地袒露在那些不辨真伪的男人面前吗?还是艳羡于这位陌生女孩有着追求真正的性高潮的勇气?尽管在20多年后的今天,我们能够在Emma Thompson的作品《祝你好运,里奥·格兰德》看到老年女性对身体愉悦的探索,却也无法否认萨莉这般手到擒来的演出,仍旧随时在自己的生命中上演。
电影《当哈利遇上莎莉》剧照
“假装”,依旧时刻在发生。嘴上说着“我没事,我很好”,夜晚却偷偷抓着被角哭;表面上装着云淡风轻,心里早已暗潮汹涌……这样的场景有谁没经历过呢?如此假装,心甘情愿地委屈着自己,求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风平浪静。说到底,谋生而已。
这仿佛与过去女人们收敛锋芒而求安稳度日的行为别无二致。毕竟,就连被大观园诸人看作孤高自许的林妹妹在初入荣国府时,在外祖母“提点”之下也得将自己读过《四书》改成“些许认得几个字”。这场景后来又出现在《甄嬛传》中“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的眉姐姐身上。她们被从“假装”中尝到过甜头的前辈教导,顺从地假装自己并没有读过那些男人该读的书,假装着自己信了那被曲解了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以便能够有“容身之处”。
可话又说回来,当假装得多了,自己也就信了,“以假作真”也许也就真的成了真。何况这假装,也是“另有所图”。
IG @all_time_classics
“我”先假装高潮,给予对方愉悦,然后,“我”也许就可以获得真的高潮。无论这快乐是双方共同造就的,还是“我”靠着演给对方、也演给“我”自己的“假装”带来的。而“我”之所以愿意“假装”,是因为“我爱TA”,同时也希望TA能够“爱我”。这似乎就应照了拉康对“爱”的理解:你主动地去爱别人,最终目的是为了收获别人的爱。
在一个消费社会中,当关系扯上金钱,便得演得更逼真、更卖命。
就像在文化领域,即便针对“批评”的批评之声不绝于耳,却也只能存在于私下里和口头上。当手执笔杆的人拿着些许特权在公开场合发表看法,笔下写出来的只得是转述加颂扬,上演另一种“假高潮”。因为你需要靠“说好话”来获得持续说话的机会。
艺术评论人顾虔凡在《批评批评》一文中写道:“大多数时候,艺评人是面目模糊、没有个性的,因为不需要,他们的名字约等于‘佚名’,文章约等于新闻稿加艺术家自述,角色约等于路边举着广告牌告诉你‘下个路口左转可以洗车’的人。”即便前有犀利乃至刻薄的王尔德说“批评本身就是一种艺术”、“批评是创作之外的创作”,但若资本家不买单,这话大概率也只能成为一句安慰话术而已。
Peter Doig, House of Pictures, 2002
在无休无止的讨论之后,人们仍坚信认定时尚与艺术终究不同,却也无法阻止二者愈发趋同的趋势。时尚的世界里,一方面是概念当前,不管卖的是卫衣还是印花打底裤,总之要有个理论为其背书;另一方面,便是极力将自己与艺术靠近,而这靠近的最便捷之法则是与艺术家合作。如今前有Demna自己做概念艺术家,后有Kim Jones从Kaws到Peter Doig再到Amoako Boafo的跨界合作。
也许,假装得久了,演技愈佳,假的也就能成了真的。久而久之,看多了尽是宏大叙事新闻稿的时尚评论人们也就相信某流行元素的出现的确是取材于某哲学家的某句真知灼见。然后,竭力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从品牌给出的只言片语中发散出去,翻书找籍地为这些本就镶着金边的奢华之物再附上一层文雅。然后,努力地让自己爱上所采所写所评论之人及其作品,待到交稿之后再抽身而出,享受失爱的空虚。身体力行地去应和拉康对“爱”的定义:“把那些你没有的东西给那些并不需要的人。”
尽管我们相信有人愿意为了衣服宣扬出去的概念买单,为了上面印着的来自某伟大艺术家的印刷版画作买单,毕竟这世界上什么都抵不过“我乐意”三个字矜贵,可也无法否认内心对衣服的主流态度:“它是要用来穿的”。
Edward Hopper, Automat, 1927
即便我曾亲耳听某位设计师说过,新闻稿中的概念其实是因为公关团队认为原本的设计灵感不足以支撑整个文本的讲述而人为添加的,我也不相信看了某本小说就能做出一整个系列作品,可我还是会为了这碎片般的信息而进行些许的阅读和理解行为,以让属上我名字的那篇文章看起来似乎合乎情理。
早就不是川久保玲因秀场上穿有条纹睡衣而被解读为集中营制服,从而宣布整个系列下架的年代了,秀评人也没有了通过一篇见解而Marc Jacobs被品牌请出办公室的权力。时尚让写作成为时尚创作的延伸,把出资方没说完或没严明的话补充完整即可,不要越界触及红线。
时尚行业的创作者们呢?当需要顾及政治正确的时候,请与少数族裔和文化群体进行合作;当可持续成为“必须”的时候,请把你的面料换成回收来的;别人都在进行虚拟时装和元宇宙尝试了,请你也赶快跟上。“怎么?你想要再想一想?认清现实吧,时间和市场都不等人!”消费者的确翘首以盼设计师带来颠覆性的作品,但是设计师你得先保住饭碗,雄心与志向容后再议。
Peter Doig, Dioroar, 2020
于是,你只能告诉自己你是真的关心国计民生,关心社会公义,忧心自己的这一餐饭给地球增加了不必要的负担。无论是真心、是假装还是投机,你都必须爱上这些话题。因为,你需要担心一旦被淘汰出局,将一无所爱;正如若担心若不合时宜地说了不合时宜的“批评”之语,便再没了说话的权力。于是,设计师投身虚拟时装,再不浪费一丝一线;于是,写作者尝试着以文学为出路,虚拟出另一个世界。
鲁迅在《小杂感》中谈及:“创作总根植于爱。”艺术编辑、评论人Brain Kuan Wood曾撰有《是爱吗?》一文,认为当冷酷的资本市场包上“爱”的糖衣炮弹,便有了让人心甘情愿地沉沦奉献的魔力。他写道:“在爱中,给予和接受没有积分算法,拥有无限的供求关系。做爱过程中,给予的快乐和接受的快乐是不分彼此的,以至于实际上并无区别。”
是的,为了爱,假装也甘愿。在爱人面前假装高潮,为了留住所爱之人;在资本面前假装爱,是为了讨好资本。人们为了爱,不计得失与报酬;又为了得与酬,只能去爱。如果不爱,那就假装一下吧,就像古罗马诗人Pūblius Ovidius Nāsō建议的那样:“假装你都经历到了……不要因为过度演出而感觉背叛里自己。让你的动作和眼睛一起欺骗大家吧,粗声喘气,完成这一整个幻觉。”
毕竟,人都得谋生。真真假假,梦幻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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