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uméro China 2022/06/01 https://mp.weixin.qq.com/s/MmbDugAFsAbWKV6gZF-hpg
“我对人物本身的兴趣不及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无论是爱情还是友情——的兴趣。”
——西蒙娜·德·波伏瓦
或许,Sally Rooney也是如此。她对人物之间张力关系的兴趣,远超过对人物本身。
这位爱尔兰作家作品中的人物总是身处无法定义的关系之中。如同我想象中都柏林,烟雨朦胧;而我也总是在上海阴雨绵绵的日子里读Sally Rooney的书。
无论是早前改编为热映电视剧的《正常人》(Normal People)中,Marianne与Connell那种“一盆土中的两株植物”般环绕生长的关系,还是其最新的长篇小说《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Beautiful World, Where Are You)中,女主角之一的Eileen与“青梅竹马”Simon之间。即便新婚不久的Sally Rooney给了这两位一个传统结局——结婚生子,这二人此前十几年间的关系却并非看似简单的“朋友”二字可概括。
这位最早被出版社称为“Snapchat时代的塞林格”,后被《纽约时报》誉为“千禧一代的第一位伟大作家”的女性作家,曾在接受英国老牌文学杂志《Granta》的采访时说:“ ‘男朋友’或‘丈夫’,‘女儿’或‘姐妹’这样的词并不真正适用于描述人际关系。事实上,人类发展中的亲密关系往往是复杂的,超越了这些类别。”
《聊天记录》
某种程度上,Sally Rooney的小说为改编成电视剧而生。2016年,首部长篇小说《聊天记录》(Conversations with Friends)让她名声大噪;而如今,这部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已经上映。
这是一本我逢人就夸的小说。有时候,我努力回想,我当初为什么会翻开这本书?只是因为被名字吸引吗?当我想以与朋友的聊天记录为文本写一本书的时候,发现似乎已经有人做过了。但真正读过之后,你会发现,这小说就如Rooney对自己作品所做的描述,它讨论的是包裹着19世纪传统小说外衣的现代关系,关于阶级、财产、婚姻。即便是在文本设置上,Sally Rooney的作品也延续着传统小说中完整的人物与情节,并不具备多少实验性。
Sally Rooney之所以精妙,在于她精准地记录了那些转瞬即逝的感受与情感。《聊天记录》故事的展开和延续,在某种程度上借着互联网时代里大家再熟悉不过的聊天软件。简短对话之外,她写下了那些微妙的、模糊的、卑鄙的……可能会被一个人、一件事,一句话、一个词、一个表情、一丝犹疑激起来的情感,在你身上流淌而过,只是常常无法以文字记录。
书中,“第一女主角”Frances事无巨细地分析那些来自男朋友Nick,来自好朋友、前女友Bobbi,甚至来自Nick的妻子、Bobbi一度的暧昧对象Melissa的信息。大小写、有无标点、有无分段、间隔时长与措辞……就如同生活中的你我,把那些让你觉得欣喜或不安的人的信息点开、放大、恨不得剥开了揉碎了地去拆解其中的一切,以试图发现对方这么做的原因,找到一些自己被爱或不被爱、被恨或不被恨的证据。
《聊天记录》
也许,这种解构爱的形式自罗兰·巴特的《恋爱絮语》(Fragments d’un discours amoureux)起,就已经成为人们的常态思维。以微观记录历史。而《聊天记录》也引人发思:即时通讯的聊天记录,是不是即将或已经成为一种新的文学体裁?
Sally Rooney的《聊天记录》中,两封邮件信非常令人印象深刻。只可惜,电视剧改编未能展其原貌。
一封是在得知丈夫Nick与Frances外遇后,Melissa写给Frances的邮件;一封则是Frances写给Bobbi的道歉信。她后来在给Bobbi求和的邮件中写道:“事实真相即是我爱你,一直爱你”,随后,她发出邀请:“我们有没有可能创造出一种彼此相爱的新模型?”
她们继续生活在一起、发生性关系,但彼此却并不把对方看作是“我的女朋友”,Frances戏言:“我认为我们是在检测最亲密的极限在哪里。”
《我爱迪克》于2017年改编成同名美剧
《聊天记录》中,Frances在未曾告知Bobbi的情况下,把关于她的故事写成小说并刊登在杂志上,还获得了不菲的稿费。她因这篇小说而险遭情感破裂。而在90年代,美国艺术家Chris Kraus则是将自己对丈夫的同事、文化研究学者Dick Hebdige的迷恋和欲望直抒胸臆,以信件的方式写成小说《我爱迪克》(I Love Dick),开创“理论小说”先河,一时引起轩然大波。
Bobbi和Dick仅仅是她们文学游戏中的客体吗?文学作品中,被写的人是否具有知情权?作者写的是对方,还是仅仅是“我”的创作?也许,当你把对自己情感的解析直接地、直白地摊开在对方面前(如同Chris Kraus对Dick Hebdige),或被迫暴露在对方面前(Bobbi是从Melissa那里看到小说),对方便觉得自己被利用了。Chris在信中对Dick说:“你(将其)称之为游戏,否定了我所有的情感。”
随即,她解释道:“难道你没发现吗?相比游戏,这更像是一个项目。我在给你的那些信里写下的每个字都是真心的,但同时,我开始将其看作一次最终能了解爱情和迷恋的机会。”
“你难道没发现吗?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之所以发生,都是因为我愿意让其发生。”
《正常人》
海明威曾说,在任何没有他人干涉或打扰的时候,人都能好好写作;但恋爱中的人肯定写得最好。“恋爱中的人写得最好”,我一度把这“恋爱”误认为等同于所谓的幸福与快乐,因此怀疑海明威之言的实际性。生活在甜蜜中的人怎么会写得出好东西呢?幸福只会让你懒散而丧失创作欲。
我以八卦心态揣度《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不如此前作品引人入胜的原因。是因为Sally Rooney进入了一种平庸的、世俗的幸福婚姻吗?“妻子”这样附属性身份的增加,是否削减了她“作家”的主体性?
可后来我才意识到,海明威说恋爱的人写得好不一定是因为生活的甜蜜,而是因爱人而收获的痛苦。是痛苦的爱情给你带来源源不断的灵感。让你抓狂、让你疯癫,它激发你的探索欲,让你成瘾性地沉迷其中。你希望进入那个人的大脑,看它的物理构成和它不可言状的灵魂。也许,这也是一种实现占有的途径。
Chris Kraus在邮件中写道:“阅读兑现了一种希望,性也能唤起这种希望,却几乎未曾实现过——进入另一个人的语言、节奏、心灵和思想,变得更加强大。”在她看来,除了上床之外,靠近一个人唯一的方式就是通过思想和言语。”
某种程度上,萨特也是这么对待波伏瓦的。
萨特与波伏瓦
1929年,他以“本质的爱”为名邀请波伏瓦与他缔结契约。他们关系并非基于普世所认同的男女情爱,而是智识上的结盟。至少,宣之于口的是这样。
波伏瓦一度不认为自己是“哲学家”,而是作家。她说,每当她读到深深打动自己的书,就生出强烈的愿望,希望能成为那样的作家、写出那样被阅读并打动读者的书。其中,乔治·艾略特的《弗洛斯河上的磨坊》(The Mill on the Floss)就曾鼓舞她。
乔治·艾略特也大大鼓舞了Sally Rooney。《聊天记录》中Frances常捧在手上的就是她那本《米德尔马契》(Middlemarch),而《丹尼尔·德龙达》(Daniel Deronda)更是直接影响了《正常人》结尾所言的那种“一个人可以改变另一个人,一个人可以赋予另一个美德”的迂回婉转的、相互作用的力量。
《聊天记录》的末尾篇章中,一次误拨让Nick与Frances再度通话。他们谈及此前的交往,Nick说:“我们的感情从来就不是传统的那种。”这位“被动”的男士一早将他与Frances之间的关系稳固地定位于“非传统”,从未想过所谓的“结局”。Frances践行着这样的关系(当然,不然她一开始就不会涉足这段“婚外情”),但她仍心存侥幸。就像Melissa在信中说的那样,Frances其实是暗自希望Nick可以和Melissa离婚,然后和她结婚的。
教育是特权,在任何时候都是。即便是天生有着聪明大脑、接受了较好教育的Frances和Melissa,甚至作者Sally Rooney本人,仍旧受困于传统观念。她们时不时地在应和传统的男权和父权社会与坚定地抗争之间摇摆。如波伏瓦所说:“作为女性,我们注定要感到分裂,注定得成为分裂的主体。”
莎乐美、保罗·雷、尼采
于是,每一代新的智识女性希求从前人那里获得力量。始终在“非常规”情感关系中的乔治·艾略特是个很好的榜样。比波伏瓦更早践行“开放关系”的哲学家、作家、精神分析学家莎乐美(Lou Andreas-Salomé)更是始终警惕着“婚姻”。
在依次拒绝哲学家保罗·雷(Paul Rée)、尼采的求婚后,她一度与二人组成三人学习小组;后来,东方学研究学者安德烈亚斯(Friedrich Carl Andreas)以自杀为威胁向其求婚,莎乐美在拒绝性关系的前提下与其成为夫妻。
莎乐美严格地给每一段设置着限制。也许正是因为这些限制,才得以让这些关系在一段时期内顺利且较为稳固地运转下去,也让她能够持续对智识的追求——维持“我”这个主体。
但话说回来,对于当代女性来说,无论是依照传统建制走入一对一的、有名可循(无论是情侣或是夫妻)的关系,还是沿着这些“智识女性”的步伐,知行合一地践行“反传统”、找寻以思想和精神为核心的新型契约,一旦在观念中注入了一种设定,多多少少都会难以避免地进入历史遗留给我们的“圈套”之中。
也许,依照Chris Kraus在《我爱迪克》中不断强调的“真诚”,不断摸索边界、找寻Sally Rooney借书中人物Frances之口说出的“一种新型的关系”才是永恒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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