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会夺走我们爱的人,
相反,它替我们保留着,
将他们永远定格在可爱的青年时代:
死亡是盐,可以储存爱情,
生命才会将爱情稀释。
——François Mauriac《爱的荒漠》题记
1
从一定程度上来说,Andreas Kronthaler是相信灵性世界的。Vivienne Westwood去世后,他整理了妻子的衣柜,并在这个过程中意识到这约250件旧物可以是下一季时装秀。
他有点儿像个魔法师,在将所有衣服编号后,把号码放进了一顶帽子里,然后从中随机抽取。这些被选中的经重新制作,成为了Andreas Kronthaler for Vivienne Westwood 2024春夏系列。“因为这些衣服有冬天的有夏天的,所以我做了一些调整。有些调整得很少,有些调整得比较多。”11月下旬的上海,浦东文华东方酒店,Andreas Kronthaler穿着自家的针织衫、灰棕色格纹长裤,带着一顶Palace的棒球帽来到了酒店大堂,开始接受访问。这位出身奥地利的设计师现年57岁,他身材高大,有一双漂亮的灰蓝色眼睛。或许是早晨的缘故,他手掌微凉,一讲起Vivienne Westwood思绪就仿佛飘到了远方。“Vivienne从来不扔任何东西,她也从来不买别的设计师的衣服,只穿我们自己的。我以前会带衣服回家给她,但她总是说‘我不需要,我也不在乎’。只有在非常重要的特殊场合,我会给她做一条裙子或者礼服。她对我来说就像洋娃娃。”
提起大流行期间他为Vivienne Westwood拍摄的大量照片,Andreas说:“虽然不应该这么说,但那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最好时光。世界慢下来了,我们在家里继续工作,各做各的事,一起试衣服,我给她拍照。就这样生活了几个月,可能有一年。只有我和她,那段时间真的很奇妙。”
AKSS/24的新闻稿中,Andreas使用了“Revisited”和“Reworked”两个词来形容这个系列的创作过程。这让人不禁想象,Andreas在重新回顾和制作这来自过往30多年的衣服时,是不是产生了一种他回到了当年深夜在工作室中研究Vivienne设计时的感觉;而他将这些衣服拆解时,是不是想到了当年在维也纳应用艺术大学的课堂上,Vivienne所教授的那些关于历史、关于时装的话语。不同的是,Andreas Kronthaler如今手中的材料,是他与Vivienne Westwood共同的作品,他们一起成了历史的一部分。
大道无形,时间也不存在。Andreas继续在新闻稿中写道:“她的思想总是在别处,那些令人兴奋的地方,这是她如此吸引人的原因。她与时间有着一种非常特别的关系,她真的在思想中旅行。我对她亏欠太多(I owe her so much)。”罗马书13:8 中提到:“凡事都不可亏欠人,唯有彼此相爱,要常以为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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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上海的秋天似乎比以往更长一些。Andreas说,在他和团队在出发之前,伦敦已经下了三周的雨。幸运的是,中国迎接他们的是一片爽朗的秋日晴空。
抵达北京后,Andreas Kronthaler及Vivienne Westwood团队首先绕着故宫的城墙转了一圈。“因为时间关系,我们没有进去,只是在车里看了看紫禁城。当时太阳快要落山了,天空深蓝,墙壁上泛着无与伦比的金光。”秋末冬初,大概是北京最好的季节,阳光明亮而空气还不至于过于冷冽。
据接待他们的当地团队分享,Vivienne Westwood团队的中国行全程坚持坐高铁、吃中餐。在北京那天,Andreas看到街头的糖葫芦,还兴奋地买来并举着拍照。在上海Vivienne Westwood旗舰店举办的独家春夏预览活动上,品牌传播总监也特意身穿Vivienne Westwood 2019春夏系列连衣裙出席。那是一个从道家五行入手的系列,中国的书法艺术作为印花飘洒在裙装之上。
“Vivienne非常了解中国文化。她博览群书,喜爱古诗词,可以背诵很多中国古代的诗歌。中国历史上的每一个一个朝代从什么时候开始到什么时候结束,她都一清二楚。她很想要学中文,还会写书法。她认为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也把中华文化之美教给了我。”而Andreas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对各种精神的、玄学的文化感兴趣,在这方面,他给了Vivienne很大启发。“Vivienne在她生命的最后5到10年里非常拥抱精神和道家的东西,读了很多书。”
二人同样对文化和艺术感兴趣,但对其的理解方式却是不同的。在过去的访问中,他们不约而同地将对方视作自己的相反面,由此形成一个圆满。Vivienne是史学家和学者,她从智识上去理解所遇见的所有事物。她的手袋里总是放这着一本小词典,而每当在看戏时遇到不理解的事物,她也总会在回家后开始读书和学习。“她通过写和说来理解世界,而我更需要从情感上去理解。”Andreas如是总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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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W:可以和我们说说你在伦敦的一天吗?
AK:起床,喝咖啡,准备,然后骑车出门,我大概从9点半或10点开始工作,几乎每天都这样,有时候一周中间会有半天的空闲。
我喜欢工作,我喜欢我做的事情,能够做自己真的喜欢的创作是非常幸运和幸福。创作,
给了生活意义和目的。做你热爱的事情,会对生活非常满足。如果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这种可能性的话,那真是太好了。
时尚非常得情绪化,它会不断变化。你以为事情会按照你的想法发展,其实不然,因此你必须不断适应,灵活变通,遇到问题,解决问题。时尚行业是一个是非常复杂的系统,你要依赖很多人,制作面料的人,制作服装的人,组织服装销售的人……这是一台大机器,每件事都要相互配合。在这个行业里工作,你真的在不断地与其他人接触,这是一件很棒的事情,因为你并不孤单。
MW:在学习服装设计之前,你先学了5年的首饰设计,后来是什么让你决定从珠宝转到服装的呢?
(Vivienne Westwood走的是类似路径,上世纪50年代,她在哈罗德艺术学校上了半年的珠宝和银器制造课程,并在60年代中期以售卖手作的珠宝首饰为生,而后自学服装。1989年Vivienne Westwood在维也纳应用艺术大学时装专业担任客座教授,Andreas Kronthaler是她的学生。)
AK:我是先学了5年的首饰设计,但是我总是觉得(那个世界)太小了。你需要坐在桌子前,离每一件小东西非常近。这个世界太小了,我想要更大的。我到现在依然非常喜欢和尊重做首饰这件事,因为它是非常更贴近你的精神和灵魂的存在,它能做别的东西做不到的事。它能说话,它甚至能为你工作,生活中总是有很多事围绕着首饰发生……
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想做服装设计师。我父母也都不是这个领域的,我来自一个很小的乡村,那里完全没有时尚。我和Vivienne都来自于这样的环境。当我进入维也纳应用艺术大学后,我意识到这里有个时装部门,于是就去申请。那时候我才20出头,但觉得时装就是我必须做的、真正想做的事情。
在学习时装的第一年,Vivienne就来到了这里。我认为当机会来到生活中、来到你面前,你所要做只有去抓住它,或者意识到机会来了。事情总是有意义的。我认为生活中的所有事情都是有意义的,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有时候坏事甚至更好,因为它能教你更多,让你从中学到更多。
MW: Vivienne在纪录片中说她邀请你和其他学生到伦敦看秀,秀后你没有说那是个很棒的系列,而是告诉她仍有很多进步的空间。你当时为什么会这么做?
AK:我可能这么说了,可能。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当时她要我来伦敦帮她的一个系列,于是我来做实习生,然后就没回去。所以,我没完成我在学校的课程。我突然间来到了真实的时尚世界,我就只是拥抱它,而且我真的很喜欢她。
人们把这个叫做“灵魂伴侣”(soulmate)。我见到她5分钟之后,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在那之前我不是特别知道她,只是听过她的名字,在杂志上见过她做的东西。但当她开始讲历史,我突然就有了一种感觉:原本你在想的事情,有个人在你面前表达了出来。你一下子感觉自己并不孤单。我觉得自己被赋予了什么力量。过了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有那种感觉。她给了我力量,我觉得我也给了她相同的东西。尽管我们非常不同,甚至是相反的。
MW:你和Vivienne互认彼此是自己的相反面,可以具体说说你们是有哪些不同吗?
AK:举例来说,工作时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她会自己做出一个模型,然后交给同事去实现。但我并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我就只是做,试着把很多东西放进去,然后删掉一些,去粗取精,直到自己满意。这意味着我要付出很多的努力,这很费时间,也需要放很多能量进入这个过程。
有一种人是她这样的,有一种人是我这样的,但她总能适应我的方式,我也总能适应她的方式。我们总能协作得很好。我们生活在一起,也工作在一起,我觉得这种情况并不多见,这种模式并不总能奏效,但是在我们俩之间实行得特别妙。
我对她一见钟情的时候,我还很年轻,也很愚蠢。她是个非常有经验的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当时没有看到左或者右,我只是看到她和我在做的事情——那是我的中心。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在乎。
MW:你们在美学上有什么不同吗?
AK:一开始的时候,因为我是个男人,她是个女人,所以在设计上有一些不一样,但是到后面就很少有不同了。
Vivienne非常重视衣服的实用性,在我还没想过一件衣服能不能洗、能不能熨烫之类问题的时候。至少在当时,这些不是我优先考虑的事情。她过去常说,男人把女人放在王座上,而我就是那种设计师。但和她一起工作了这么多年后,用那种非常女性化的态度做设计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Vivienne不是女权主义者,但是她非常在意女性的身体是如何被展示的,她对女性的身体非常尊重。她走得非常远,可能比任何设计师都远。她以前曾告诉过我,有时候一件衣服不好是因为太用力和太暴力了。我记得刚和她一起工作的时候,我做了一件用别针别起来的裙子,很透,上面有一些印花。Vivienne不喜欢,因为她觉得太暴露了,像是裸着。我又设计了一些可以搭配的内衣裤,她才觉得可以用。我希望我能给你展示那条裙子,它在那个年代很不同寻常,毕竟那几乎是30年以前了。
大家都知道胸衣是Vivienne Westwood的标志性设计,她做的胸衣能够塑型,但是没有束缚感。小胸的人穿上它,能够在视觉上让胸看起来变大了;大胸的人穿的话,就会显小。人们说一个男人是由51%的男性和49%的女性组成,一个女人是51%的女性和49%的男性组成,但我说,我是一半一半的。
MW:你觉得Vivienne的灵魂会一直在这个品牌/这家公司里吗?
AK:会的。她对我太重要了,是我生命的很大一部分,我甚至不知道遇到她之前是什么样子了。
她去世后,很多事情一定会改变,但是这些改变会随着她的思想和我的设计改变。在公司里,我可以决定我想要什么,每个人也都很尊重我。我可以说我什么都不想做,不想改变任何事情,不做任何大的决定,只是为了得到一点空间,但事情会不可避免地发生变化。
现在我想做一些更“我”的东西,对此我也很兴奋。事实上,我感受到了我身体里的力量,我也为自己正朝着这一个好的方向而惊喜,这个感觉很好。
MW:你如何看待关系中的承诺(promise)与妥协(compromise)呢?
AK:我不确定它们究竟是什么。爱上一个人,是件美好的事情,最令人兴奋的事情就是去爱。但它会带来其他的东西,我不会说它们是负面的,但会是艰辛的。去年这个时候,我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为此做了充分的准备。我想了很多很多,以为自己很坚强,但当事情真的发生,一切都崩溃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任由一切发生。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失去,与生俱来地是爱的一部分。
4
如今,Andreas Kronthaler已经从悲伤中解脱出来。在完成了以怀念和致敬Vivienne Westwood的两个系列后,他为接下来要创造的新事物做好了准备。
采访进入尾声,窗外一只路过的小猫吸引力他的注意,于是我们话题便稍稍转向了动物。Andreas说自己小时候在奥地利是和牛、马、狗等动物一起长大,他以前和Vivienne共同养过一只叫做Alexandra的小狗,但在它去世之后没有再养任何宠物。“如果你不马上再养一条的话,就再也不会养了。我觉得我再也不会有它那样的小狗了。”紧接着,他喃喃自语:“这好傻,狗就只是狗嘛。”
大流行推迟了Vivienne Westwood团队的中国行计划,直至这个秋天,Andreas终于再次来到了这片东方土地。他来到了品牌新开的门店,见到了合作良久但从未见过面的经销商,并且在这里交到了很好的朋友。“中国人很直接,他们会直接告诉你他的想法,而且也很有礼貌、很友好。”接着,Andreas分享了他在2023世界服装大会(于广州举办)上的见闻:“那里人挨人,说着世界各地的语言,这次经历很有助于我理解中国。”
“你知道的,我们也做婚纱,而且我也很喜欢做婚纱,那是我的热情所在。中国有14亿人口,对半开的话,就是有7亿女人。我试着想象一个房间里有7亿人都穿着婚纱,这太壮观了,想到这里我自己都激动得笑了。当然,我并不想卖7亿条婚纱,我只想看看这个场景有多可爱。”这时候,Andreas的手已经变得温暖。
2016年,英国媒体i-D曾对Vivienne Westwood进行专访。谈话间,主持人Matthew Whitehouse问及这位朋克先锋对“偶像”(icon)一词的理解以及自己被认作是其中一员的感觉。Vivienne Westwood直言自己对“偶像”与否并不感兴趣:“10年后我就死了,没有人会记得我也没关系,我并不在意。也许品牌会继续下去,至少Andreas会记得我,并一定会让我们的品牌继续下去。”
是的,Andreas会继续下去。带着爱,带着无需言说的希望。
精神激励是我选择与Andreas在一起的主要原因。除了我对他的许诺外,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他。在我看来,他可以做到自己所有想做的事情,而不仅限于创意方面……中国有句谚语:马行千里思旧主。你必须明白,Andreas是一匹千里马,一匹野马。拥有像Andreas这样的人,我很幸运,也很有福气。在很多方面,他完全能够轻易地自立门户,成为设计师,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我很幸运能得到它。其次,他这些疯狂的想法,对我很有帮助。Andreas太不可思议了——简直是才华横溢。没有他,我根本活不下去,无论是工作还是在家里。——Vivienne Westwood
正是她的美德让我热爱,而这永不死去。
——Francesco Petrarca《秘密》
采访/撰文:邢韵
编辑:Leand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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