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 Magazine 2022/03/28 https://mp.weixin.qq.com/s/kdK0Hu1Jw41GoYm99FZ-QA
Philip Roth 在小说《垂死的肉身》（The Dying Animal）中写道：「…… 她是个丰满的女人，丝质衬衫敞开到第三颗纽扣处，因此你看得出她有一对魅力十足的漂亮乳房。你一眼就能看到乳沟。而你也明白她对此心领神会 ……」
这位将除诺贝尔文学奖外几乎所有文学大奖收入囊中的美国著名男作家，借小说人物教授 David Kepesh 之口，对女性乳房进行了大量描写，展露对女性身体的迷恋与欲望；与此同时，这位在讣告中被《纽约时报》冠为「最后一个伟大的白人男性」的作家生前常被指为「厌女」，尽管他本人否认了此番「陈腔滥调」的评价。
长久以来，在二元对立的性别观念中，女性的胸部，更确切地说是乳房，寓意着对男性的诱惑。这一点不仅能在诸如 Roth 的男性在文学作品中的大肆书写得以印证，更体现于在父权社会长期的规训下女性的魅力以是否拥有一对漂亮（这其中包含了健康要素）的乳房作为判断标准。
不然，为何《垂死的肉身》的女主人公 Consuela Castillo 要在得知自己身患乳腺癌，即将接受乳房切除术时，找到疯狂迷恋那对乳房的教授 Kepesh，不仅请他为自己拍下双乳齐全的照片，还让后者告诉她，她的身体多美，然后一次次问他手术后是否还有男人会喜欢她的身体。
不然，Julia Roberts 主演的电影《永不妥协》（Erin Brockovich，2000）中，因水污染而患癌的女性受害者何以发出「我如果没有子宫，没有乳房，还算是女人吗？」的疑问。而 Roberts 饰演的女主角又如何利用清凉火辣的穿着轻易进入资料库探寻证据？
不然，Phoebe Waller-Bridge 在《伦敦生活第二季》（Fleabag Season 2，2019）中那句「有时候我担心如果我的胸部再大一点，我就不是个称职的女性主义者了」从何而来？更莫说在现实中，那些因为种种病症而无法拥有所谓健全乳房的女性所面临的艰难处境。
胸部之于女性的意义早已超越器官之于身体，某种程度上，它关乎女性气质存在与否。
引用 Judith Butler 著名的「性别表演」（Gender Performativity）来解释这一现象恰如其分。Butler 沿用波伏娃「成为」（becoming）的概念，认为性别不存在于身体，而仅存在于实践。人类正是以不断重复的行为证明性别的存在，而性别也永远是一种行为。正如 Angela McRobbie 针对其理论所转述的那样：「女性气质是一种看似根本的、普遍的区分，在西方现代性的时间和空间里，这种做法被国家的各种机构和大型媒体公司不断地生产和复制。」丰满的胸部正是在漫长的不断生产和复制中，成为女性气质的表征。甚至可以说，是视觉上存在的乳房让身体具有了女性属性。否则，美国摄影师 Nan Goldin 镜头中的变装者为何会穿上金色的胸罩？艺术家 Sarah Lucas 又为何在摆出一个被认为是相当「男性」坐姿的同时，为两乳点缀上两只煎蛋？Leigh Bowery 那关乎「母性身体」的舞台上的「丰乳肥臀」又是从何而来？
两件胸衣、系带亚麻马裤、皮袜、珠子手袋和绣花钱包、绗缝衬裙、三副眼镜，一只丝质鞋，1937 年。摘自《美国服装史 — 第一册 1607～1800》
法国哲学家 Michel Foucaul 在《规训与惩罚》（Discipline and Punishment，1992）中提到，人类在古典时代就已经意识到身体是权力的对象和目标。身体可以被操纵、被塑造、被规训、被驾驭。同时，在权力的作用下，一个被规训的身体能够实现自我规训与自我审查。在社会审美霸权统治下，女性自发地穿上紧身胸衣，正是一种对身体的自我审查。紧身胸衣（corset）最早出现于 16 世纪的欧洲，名称来自法语中的「身体」（corse）一词。在某些语境中，「corset」在英文中与「stay」同义，显而易见，它正是让身体保持固定，又能形塑身体的东西。
从女性解放的视角来看，人们习惯于把紧身胸衣看作西方历史上规训女性身体的产物，堪与我国古代的缠足相比。但紧身胸衣在长达几个世纪的穿着与演化史上，对身体健康的利弊一直是一个存在争议的话题。从身体角度来说，对于背部受伤的人而言，紧身胸衣能起到支撑和保护作用。但同时，也有人担心长期穿着紧身衣会使得身体的核心肌肉力量减弱。此外，当人们对「丰乳肥臀」的追求愈发狂热，这越勒越紧的内衣便会对骨骼或内脏造成损害。从更深的层面上讲，作为女性气质的承载介质，无论在哪个时期，紧身胸衣的意义都是为女性打造出符合特定审美需求的身材曲线，通过「适宜」的胸部与臀部线条来强调自身的女性气质与魅力。
可是，女性气质究竟是什么呢？是被动吗？是顺从吗？那句由蕾丝系带紧身衣衍生而来的词组「古板的」（strait-laced）在描述性问题上正有着「守贞」的含义 —— 紧身胸衣已成为禁锢女性身体甚至思想的象征，也成为女性解放运动强烈拒绝和试图摒弃的衣物。1968 年，「美国小姐抗议活动」（Miss America Protest）中，被女性主义者们丢进「自由垃圾桶」（Freedom Trash Can）的东西中就包括一件紧身胸衣。近年韩国社交网络中发起的 #EscapeTheCorset 运动同样将传统审美中的女性规范比喻成紧身胸衣，以剪短发、不化妆等形式来反抗主流审美的规训。
第三次女性主义运动中，口红、内衣以及其他和时尚相关的玩意儿开始被女性主义者接受。女性解放与享受时尚并不冲突，每一位女性都拥有按照自己意愿打扮自己的自由意志。与此同时，在时装界，20 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设计师正以一种复古的姿态来反抗传统着装规范对女性身体的束缚。
Vivienne Westwood 早期时装秀上半露的酥胸，Alexander McQueen 模特身上的骨架、鲜血、死虫，以及塞进男性身体的锋利胸衣，极尽展现了时尚所传递的激进的对抗情绪。按时装学者 Caroline Evans 的结论，紧身胸衣几乎出现在 20 世纪 90 年代所有主要的欧洲设计师的创作中：「Christian Lacroix 的奢华保守主义；Hussein Chalayan 的实验性设计 —— flower press 紧身胸衣，它由樱桃木雕刻而成，两侧用镀铬螺丝钉固定；Olivier Theyskens 的紧身胸衣象征着 19 世纪的避难所和疯人院；Alexander McQueen 的紧身胸衣涵盖了吸血的蛇蝎美人和整形外科的颈托。」回看那 10 年秀场上的紧身胸衣，迎面而来的是华丽，也是疯癫，正如波伏娃在 20 世纪 40 年代的发声：「如果 …… 女性摆脱了社会规则，她将回归自然、回归恶魔。」
裁缝正给一位法国女人试穿胸衣，她的恋人在一旁观看
流行文化领域里也有非常典型的案例。1990 年，Madonna 在巡回演唱会上表演歌曲《表达自我》（Express Yourself）时，穿着来自 Jean Paul Gaultier 的金属锥形胸衣。这件据说取材于 20 世纪 30 年代设计元素的胸衣颇有震慑力与破坏性，胸部的圆锥造型被认为是菲勒斯 / 阴茎（Phallus）的象征，令舞台上的 Madonna 有了雌雄同体的身份。
英国文化研究学者 Angela McRobbie 是这样介绍女性主义学者 Jacqueline Rose 的部分精神分析论述的：「女孩时代（girlhood）获得的女性气质从未完全实现，并且总是会以某种方式转移。」是的，20 世纪末那些先锋的、前沿的、深思熟虑过后带有艺术与思辨属性的时尚作品 —— 那些化驯服为侵略的铠甲式胸衣，便印证着「后天型」女性气质的失败。
以紧身胸衣为代表的性感元素，于 20 世纪末转换成「不育」（sterile / barren）的表征。那些拥有绝对曼妙身体的女人以侵略之姿而来，对于男性来说，她们是不可征服的、不可得的，是危险的，甚至是邪恶的、可怖的。而那些无坚不摧的紧身胸衣则化情色为武器，「张牙舞爪」地消除了那些原本在私领域里分外顺从的女性身体的神秘感，并在祛魅过程里攫取「成为」或「不成为」「女性」的权利。
近年来，在胸部上做文章的设计层出不穷。从 20 世纪 90 年代开始绽放光彩的 Raf Simons，与 Miuccia Prada 携手将这「祛除魅惑」的传统带到了 Prada 2022 年春夏女装系列。以束身衣骨撑和针织胸形等经过简化的设计元素直抒胸臆，西方历史中的隐含魅惑的胸衣以现代的方式展现在人们眼前，点明「祛魅」的主题。
同时，Alessandro Michele 在 Gucci 诞生百年之际，将种种柔软的胸衣不分性别地带入秀场。在 Daniel Roseberry 操刀下，Schiaparelli 2022 年春夏系列中不仅有牛仔布支撑的螺纹锥形胸饰，更有在女性乳房上开出的超现实主义缎面之花。Y / Project 的创意总监 Glenn Martens 在品牌 2022 年秋冬男装系列中复现了 Jean Paul Gaultier 在 20 世纪 90 年代常用的身体图案印花，令胸部直面凝视。
在时尚穿搭领域，内衣外穿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纽约时装技术学院博物馆（Museum at the Fashio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主管、首席策展人 Valerie Steele 将时髦女孩在衣服外套上紧身胸衣、腰封或者内衣的穿搭方式看作内衣元素去色情化的表现。基于女性体征，更为自由舒适的胸部设计向来是女性身体解放中的重要一环。2021 年 LVMH Prize 大奖得主 Nensi Dojaka 与入围选手、中国独立设计师周睿的作品或可被称作内衣与成衣边界消失的初兆。而原本打算做家居与生活方式品牌的设计师钟梓欣，透过同名品牌 Zhong Zixin 的胸罩设计与添加在胸前的色彩，鼓励女性认可无论在私人空间，还是在公共领域，谈论胸部、展现胸部都是一件无须遮掩的事。
如果说 30 年前那些坚固如盔甲的紧身胸衣是在利用恋物传递激进的态度，那么，当下这些强调胸部的设计已然超脱了恋物与情色的范畴。无论是温暖的针织，轻盈的绸缎与薄纱，还是更为贴近身体肌肤的弹性面料，这些有着女性胸部表征的服饰都变得更为真实、更为日常，也更符合女性切实的穿着需求。
冷战的终结、局部战争与「千禧年」的威胁令不安的情绪笼罩着 20 世纪最后一个 10 年。面对未知的未来，人们因恐惧而努力勇敢，因而体现在服装上的便是种种无坚不摧，以华丽的、沉重的、梦幻的、浪漫的方式实现对外界环境的抵御。而如今，妖娆的恶女形象不再是当代女性的追求。在这个经历了全球化衰退、见证过大流行残酷且不知何时终结的时代，人们或已将恐惧化为对当下生活的珍惜 —— 摒弃更深的对立，也不执着于所谓的性别魅力。
当下的胸衣设计表明，继 20 世纪 90 年代后，女装设计中对胸部的强调再次成为一种风潮，而这所强调的，正是当下女性所需和向往的：在这个讲究可持续与安居的世界里拥有一份全然的身心自洽。
当胸部回归身体器官的本位功能，无须赋魅亦有其美，便祛魅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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