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中文版 2023/01/04 https://mp.weixin.qq.com/s/5ugBZZ8T7xjQGKm3Rg1yWw
「牦牛全身都是宝。」
和每一位来自藏区的人聊起牦牛,这句话必定不绝于耳。
《山海经 · 北山经》中说:「又北二百里,曰潘侯之山 …… 有兽焉,其状如牛,而四节生毛,名曰旄牛。」它们是在世界上海拔最高处生活的哺乳动物,分布于海拔 3000 米以上的高寒地区,能耐零下 30 至 40°C 的严寒。目前,全球 95% 的牦牛生长于我国的青藏高原地区,与藏族牧民朝夕相伴。
牧民家的牦牛,由郑玉冰拍摄
时至今日,牦牛仍旧是游牧生活最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牧民需要家养的牦牛完成四季的牧场迁徙;游牧生活必不可少的黑帐篷则由牦牛毛编织而成,给了牧民一个个可移动的家。此外,人们的衣着、家中储存粮食的口袋乃至生活里的装饰用具,均取自牦牛的皮毛。饮食方面,肉、牛奶和以此为原料的奶茶、奶渣、酥油亦依赖于牦牛。几千年的漫长时光里,牦牛与牧民的生活息息相关,甚至可以说,没有牦牛,便没有藏族的牧民。就连它的粪便,都转化成了生火的原料。
达瓦卓玛来自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县的麦宿地区,这里与西藏的拉萨、甘肃的下河并称为「藏族三大古文化中心」。2017 年,她从美国贝佩丝大学(Bay Path University)毕业后,回到家乡主理家族传承了几百年的铸铜工艺「钦乐」,并创立了与该工艺同名的品牌。
画面左下方的女童正在挤牦牛奶,由郑玉冰拍摄
在外求学,为的是造福家乡。达瓦卓玛说,尽管自己学的是市场营销与企业管理,但是内心最感兴趣的还是人类学与文化研究。大学时期,她拍摄了多部聚焦于藏族文化与艺术的纪录片,其中《善意的谎言》便是从寻找自家丢失的牦牛小牛崽开始,讲述了牧人与家畜的故事。她说,即便是她们家这样不靠放牧为生的手艺人家庭,家里也会养几头牦牛,为的就是供自家吃喝。藏族人没有不喝牦牛奶和酥油茶的。
出生于拉萨,后在尼泊尔等地长大的四郎曲珍也表示如此。尽管自己小时候并没有长期生活在藏区,但同样是喝着牦牛奶、酥油茶、吃着奶渣子长大的,所以对牦牛有着很强烈的敬重之心。饮食,是藏族人走到哪里都「戒」不掉的文化烙印。她形容:「我觉得藏族文化归根结底是牦牛文化。」
在理塘县格聂镇下则通村,牧民举着牦牛头骨,
由汪丽瑾拍摄
2019 年,四郎曲珍与表姐在位于甘孜州理塘县的甲洼镇共同创立了可持续生活方式品牌噶龘Kadhak,与当地的藏族妇女一起用牦牛奶制作手工皂、护理油等生活用品。在她们的努力下,品牌不仅为当地妇女提供了就近就业、获得稳定收入的机会,也让来自高原的产品走向了更辽阔的土地。问及品牌建立的初衷,她说:「我们想把高原一些很棒的原料带到更远的地方去,延长它们的生命。」
牦牛养育了青藏高原的人们,与之相关的文化基因也在经年累月中融入藏民的血液。藏文化时装品牌 AJ-Namo 的创始人兼首席设计师阿佳娜姆在从事服装设计之前,是位有名的藏族歌手。在与尕让卓玛以「阿佳组合」奔赴青藏高原各地区演出的过程中,她最喜欢的是观察每个地方的人的服饰。「以至于到后来我一看到衣服,我就能辨别出他们来自藏区的哪个地方。」
被誉为「高原白珍珠」的白牦牛,由郑玉冰拍摄
阿佳娜姆说,当她回顾自己的设计,会发现每一个都与牦牛有脱不开的关系。说着说着,她讲起了 2017 年以「来自太阳部落的灵感与跨界」为主题,在中国国际时装周发布自己首个时装系列的故事。为了更丰富地展示藏族的文化,她请家乡的亲戚来编牧鞭。她说,自己只指定了几种颜色,大家就编出了非常令人惊喜的牧鞭,而且与她设计的服装分外匹配。「当时一看到(牧鞭),身为藏族的我都觉得好酷。那些牧鞭是来自自然的。」
当被问及自己与牦牛最难忘的回忆,如今定居于成都的建筑及室内设计师、设计团队 Wooton Designers 的发起人登真降措(汪洪波)分享了自己 10 岁左右时与舅舅一家人在牧场的经历。他说,当时让他印象十分深刻的有两件事。一是 3 家人一起放牧,两三百头牦牛混在一起,但每个人都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哪一头牛是谁家的、分别叫什么名字 —— 幼年的汪洪波觉得每头牛都长得一样。二是在迁移牧场的途中,他透过破洞的帐篷看到了满天的繁星。「我觉得那是我离星星最近的一次。每一颗星星都特别大、特别亮,太美了。」
东周群培出生于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的可可西里地区,如今担任三江源生态保护协会秘书长一职,也是三江源设计师联盟的代表人物。在他看来,对牧民而言,家里的每头牛都是家庭成员。每每和别人提及自家的牛,就像在说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
他说,他最难以忘怀的是小时候冬天在黑帐篷里的生活经历。「早上天气很冷,我睡在母亲的藏袍里,听着她起床去挤牛奶,回来后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的声音。她除了偶尔和我们说话,嘴里一直在念经,和外面的风声、雨声、牛羊叫声、藏獒叫声混在一起。对于这样的记忆,我当时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如今想起来却觉得特别美妙。那些声音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感官记忆。」
格聂神山地区夏季牧场里的黑帐篷,由郑玉冰拍摄
牦牛是青藏高原的祥瑞,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为这片土地无私奉献的生命。东周群培告诉我们,三江源生态保护协会的成立与 20 世纪 90 年代杰桑 · 索南达杰和扎巴多杰的牺牲有着密切的关系。1992 年,玉树藏族自治州治多县委西部工作委员会(简称「西部工委」)书记杰桑 · 索南达杰在押运武装盗猎藏羚羊的犯罪分子时不幸中弹,牺牲于太阳湖边。1995 年 5 月,时任玉树藏族自治州人大法制工作委员会副主任的扎巴多杰主动要求辞职,重新组建「西部工委」,并成立了武装反偷猎队伍「野牦牛队」,继续打击可可西里无人区非法淘金和盗猎野生动物的行为。以野牦牛为团队命名,则因为它是高原的吉祥之物,是勇气的精神象征。1998 年,扎巴多杰在家中近距离重弹身亡。这再度引发了藏民的愤怒,大家希望联合民间力量,保护这片土地,三江源生态保护协会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成立的。
经过了 20 余年的发展,三江源自然保护协会和三江源设计师联盟的目标已经从保护野生动物与生态环境延伸至为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寻找良方。在东周群培看来,青藏高原几千年来的游牧生活本身就是十分符合碳中和的一种生活方式。他说:「草原是集体资源,游牧文化最需要的是人心的凝聚。」
关于这句话,康定市塔公镇八郎生都村的村长仁清也深有同感。
2017 年,正在云南等地红红火火开展旅游事业的仁清收到了来自家乡八郎生都村的邀请。前辈们希望他回来为村子做点事情。就这样,9 岁就离开八郎生都的仁清回到了故土担任村长。他原本打算做满一届就回到城市继续自己原本的生活,但这里的变化却让他改变了主意。
「这 5 年来,村子的变化真是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他介绍说,这些年八郎生都村不仅从一个几乎没人能看懂上级文件的贫困村发展成为一个集畜牧业、游牧部落文化、高原风格三位一体的旅游村,村民对环境保护的重视、自身卫生习惯的改变也十分明显。游牧文化里有很多东西本身就考虑到了生态环境。比如一个牛皮袋,爷爷用了一辈子、爸爸用了一辈子、儿子再用一辈子,如此代代相传,无形中减少了数不尽的浪费。更不用提牦牛来于自然、归于自然的一生。藏人就是在自给自足地内循环中繁衍千年的。
如今,仁清已经将全家老小都带回了八郎生都村,他希望能尽自己的力量把这里建设得更好。「我的灵魂从来没有离开我出生的环境,在外的那些年仿佛是为了寻找力量来解决我家里的问题和家乡的困境。」
格聂神山地区,由郑玉冰拍摄
藏族人民敬畏天地、感恩自然。牦牛绒品牌亚吉的创始人王金东介绍道:「越是寒冷的地方,牦牛绒就长得越厚、越好。牦牛绒在冬天生长、春天脱落,这些自然脱落的绒如果掉在地上没人捡、任它满天乱飞的话,就成了『废品』。这实在是太可惜了。」他继续道:「目前已知的是,一头牦牛每年脱落下来的绒可以为牧民可以增加 100 多元的收入。其实藏地很多家庭都有两三百头牛。如果它们身上掉下的绒全都放任不管的话,就相当于把几万块钱丢在地上了。何况,牲畜一旦把这些绒吃了下去,就可能产生疾病。」王金东相信牧民生活的改善不能单单依靠国家层面的扶持,更要走出去。于是,他从政府部门退休之后毅然在理塘县开始了以回收牦牛绒为主的创业项目。「我研究牦牛绒几十年了,对牦牛有感情、对藏区有感情、对藏区的老百姓有感情,所以想发挥余热为这片土地做些什么。」
亚吉的另一位主要负责人徐萍出生于贡嘎山南坡的雅安市石棉县下属草科乡,父亲是汉族,母亲是藏族。她自 17 岁前往中央民族大学读书以来,几乎再没回过家乡。2021 年,机缘巧合之下,徐萍和亚吉「相遇」。她从自己多年投资与商业运营的经验中看到了亚吉公司的问题和局限性,以及牦牛绒巨大的发展空间。「作为拥有一半藏族血统的人,我想为家乡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牧民与牦牛群,由郑玉冰拍摄
徐萍说,她在北京生活了 30 多年,即便获得了很多来自外界的认可,却始终觉得自己是个没有根的人。但当她再次回到阔别多年的藏地,感受到的不是海拔 4500 米的不适,而是这片纯洁故土带来的无穷能量。「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好像重新开始了。藏地带给我的是一种回归,不论之前经历过什么,它都让你可以回到本源。」
亚吉致力于推广牦牛绒的价值及其背后蕴藏的丰富牦牛文化。目前,它与理塘县黑帐篷协会合作,希望将传统的黑帐篷进行轻量化处理,并提高其在扛风防雨和抗菌方面的性能。「黑帐篷是游牧文化的重要体现。我们要让牧民可以用到更好、更符合他们现代生活需求的产品。」徐萍在接受采访时说道。
手工毯品牌 Chaccra 的主理人施筱琳是此次受访者中唯一的汉族。今年秋天的上海新天地设计节期间,她作为策展人,打造了一座「藏潮城市游牧微公园」,将 Chaccra、亚吉、钦乐、噶龘、AJ-Namo、十明藏香等 10 多个来自藏区的品牌展示给大家。
她说,2021 年 8 月第一次跟朋友到达格聂的时候,就很喜欢当地人带给她的感受。她在则巴村小学支教,每个周末都有村民阿姨请她去自己家吃饭。「那种温暖和热情让我觉得很有安全感。这个地方会让你觉得当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可以去敲任意一户人家的门,而且知道他们一定不会拒绝你。」回顾一路以来的经历,施筱琳发现影响她决定做或不做一件事情的因素之一是与之相关的人。「我和则巴村的村民相处之后,产生了一种心灵上的共鸣,于是我开始想要去拥抱这个地方、加入这个地方。」
施筱琳说,可能因为她自己是学市场营销出身,以前总对「品牌」有一些执着,老想着自己要成立一个怎样的品牌。但藏地的生活改变了她许多。「我心里的天平倾斜了。你会发现自己在这里做的事情是关系到一个群体的,每件事情都需要大家合力完成,不分是你来做,还是我来做。那么,这个品牌是谁的、设计是谁的、要忠于什么样的品牌理念就都不重要了。」
她坦言,多年的海外生活让她时常困扰于身份认同。「我觉得自己不中不西的,在哪里都没有归属感。」但是藏区的生活让她找到了心灵的安定之处。「我是被藏民们不紧不慢的生活态度『逼』着慢下来的。我学到的是,要享受过程。过程中也许会遇到比结果更重要的事情。」
如今的她,已经不会再纠结和焦虑自己到底是谁了。她频繁往返于城市与藏地村庄之间,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新型游牧人」,并通过品牌支持当地妇女,与她们一起将藏毯的美好技艺和文化传承下去。
《斯巴宰牛歌》中唱:「牦牛的头颅变成了高山,牦牛的皮张变成了大地,牦牛的尾巴变成了江河。」大自然会接纳每一个虔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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