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 China 2022/05/31 https://mp.weixin.qq.com/s/xo0Fne8X-CZrbnaYHKbCbg
「身体是可以被塑造的。」
每当探讨时尚与身体的关联,这句话便发挥出“经典”般的功用。
延续着「被规训的身体」的研究,对外经贸大学的宋晓萍副教授在《狂奔的女性政治学》一文中指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女性服装变化对女性地位与女性权力的影响,正可以看作是对福柯所谓「权力力学”和「政治解剖学」的一种侧面解读。
从近年来风靡一时的「坦克背心」(Tank Top)到 Matthieu Blazy 执掌 Bottega Veneta 后首个系列中的加厚肩带设计,再到 Rick Owens 和 Viktor & Rolf 秀场上那些夸张的、戏剧化的、彰显哥特底蕴的「高肩」设计,我们或许可以断言,「宽肩」已然不再是时装赋权女性的唯一手段。肩部的纵向延伸成了一种新趋势。
回顾时装的肩部设计,使用垫肩打造宽肩的技法曾在 20 世纪层出不穷。1931 年,Elsa Schiaparelli 将垫肩引入当年的秋冬系列,让其不再是男装的专属,也奠定了肩部设计与超现实主义风格的不解之缘。而好莱坞影星 Joan Crawford 在上世纪 30 年代初购买过这位传奇女设计师的垫肩套装之后,就深深迷恋上了这种夸张的肩袖设计。从大萧条时代到「二战」后,宽肩造型在女性着装中变得愈发日常。严酷的社会现实令女装与男装在某些方面的分界越来越模糊。尤其受战争影响,女性开始承担家庭之外的社会工作,男士军装中更为务实的元素被引入女性服装也成为一种必然。
自 1966 年 Yves Saint Laurent 推出「吸烟装」以来,女性以垫肩西装营造自身的力量感日渐成为一种常态,而 Anthony Vaccarello 担任 Saint Laurent 创意总监后,用略显夸张的宽肩设计将品牌传统再度发扬。在最新两季女装系列,他以上世纪 30 年代政治活动家 Nancy Cunard 和 70 年代的珠宝设计师 Paloma Picasso 为灵感缪斯,把富有力量的宽肩重新带回了时尚舞台。
20 世纪 80 年代是 Giorgio Armani「权力套装」(Power Suit)的世界。随着第三次女权运动的兴起,「坚实臂膀」不只因彼时的健身热潮在男性身上得到强化,更成了身处公共领域的女性的共同追求。电影《上班女郎》(Working Girl,1988)引发热议,回应着广泛的社会现实,而同期,政治舞台上的英国第一位女首相 Margaret Thatcher 及黛安娜王妃对垫肩西装的偏爱,也令「宽肩」成了女性力量的代名词。
如今,宽肩流行了多年之后,高肩隆重登场。从 2020 年春夏系列开始,Rick Owens 便尝试将哥特风格带入女装的肩部设计。在这位以「暗黑」风格闻名的设计师看来,超级英雄式的「宽肩」已不再只是象征着女性和性少数群体的解放,它同时意味着「蔑视」和「反抗」。通过蔑视偏狭与不确定时期隐含的威胁,Owens 鼓励人们在艰难时刻尽最大的努力生活。
在天主教高中的学习和成长经历对 Owens 产生了深刻影响,他曾在采访中表示,信徒身着长袍、头戴兜帽修行的场景,是他「异域」感创作的源头。与此同时,服装被他视作「身体建筑」:「我总是对建筑和任何能成为现代的、永恒的或者有说服力的内容感兴趣。我专注于剪裁极具严肃感的黑色西装,我认为服装更本质的形态是尽可能地遵循剪裁和建筑化。」当人们在疫情期间看到 Rick Owens 秀场上那些或高耸,或形若披风的肩部设计,便不觉联想到中世纪传统中的女教宗。那似有神力的女性出自古老的宗教或传统,又仿佛来自未来。也许,过去和未来本就一体两面、殊途同归。
Viktor & Rolf 2022 年春夏高级定制系列
「你妻子的脖子很美」(Your wife has a beautiful neck),这是改编自以吸血鬼为题材的哥特恐怖小说《德古拉》(Dracula,1897)的电影《诺斯费拉图》(Nosferatu,1922)中的台词,它也一语道破了 Viktor & Rolf 2022 年春夏高级定制系列的精髓:拉高至太阳穴的肩线遮蔽了模特的脖子,也象征着摆脱了吸血鬼威胁生命的「安全感」。类似「缩脖」观感的设计也曾出现在 Demna 对 Balenciaga 的形象塑造上,那些超出常规尺寸的巨大肩膀,仿若在身体上建起了房屋,赋予穿着者掩护感与力量感。
文化研究学者汪民安在《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2015)一书中提及 Thomas Hobbes 所论的「自保」(self-preservation)概念,并将人们因疾病而被迫回到家中隔离的状态描述为「一次奇异的具有恐怖色彩的梦幻般的经验」。他写道:「我们看到了一场不可思议的复归 …… 向动物状态的复归。」出于对安全的天然渴望,人们该如何在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武装自己?越是发觉不安定,人们就越是希望退回到原始状态,退回象征着「安全」的庇护所 —— 家,退回有着「保护力量」的温暖人类母体。
Richard Quinn 的 2022 年秋冬系列便以「保护」(Protective)为主题,进行「栖居衣中」的艺术化时装表达 —— 肩线或被拉高至头顶,遮住脖颈,露出面部;或在身体两侧外延,仿若生出一对翅膀。在美国版《Vogue》的时装评论人 Sarah Mower 看来,Richard Quinn 这一季打造的蚕蛹式服装令她联想起 Yves Saint Laurent 于 1965 年高级定制系列中推出的白色婚纱礼服,这件由针织面料和丝缎打造的连体服装包裹着模特,俄罗斯套娃般的造型既颠覆了传统的婚纱设计,又有着宗教般的神秘与圣洁。
19 世纪末,哥特文学在西方风靡一时,催生了吸血鬼德古拉、「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等具有奇幻色彩的人物形象。或是为了获得源源不断的经济效益,或是担心这些极具魅力的角色「孤单」,后世的创作者还为德古拉和弗兰肯斯坦分别安排了新娘。此后,「恐怖新娘」也常常出现在哥特艺术与文学作品中,为原本惊悚的故事增添了一丝浪漫气息。但若追溯这类文学形象的源头,「蛇蝎美人」(femme fatale)其实常以女同性恋或吸血鬼本身的角色出现。
Rick Owens 2022 年秋冬系列
20 世纪 90 年代,时尚界曾掀起过一阵痴迷于「哥特浪漫」的潮流,设计师意欲借由可怖的、阴森的时装一表心中的郁悒和恐惧,在不安定的社会环境中刻意营造一种压迫气势。时尚史学者 Caroline Evans 在《前沿时尚》(Fashion at the Edge,2003)中写道:「在 20 世纪 90 年代的时尚影像中,女性要么是疯狂的,要么是失控的:她们的性欲不能直接而坦然地展露,总是与复杂、越轨、失常并存,特别是两种『越轨』意象的出现,即女同性恋和吸血鬼。」在某种程度上,以女同性恋和吸血鬼为代表的「蛇蝎美人」意味着直观的邪恶,而这种邪恶在本质上有违「女性」或者「母性」的传统要求。就如 Virginia M. Allen 的判断所言,它是母性的对立面,「不孕不育,在一个崇拜生产的社会里,什么也不做」。
或许,在一个真正有着现代意义的社会里,与其做男性的附属,女性毋宁成为有着邪恶力量的「怪物」。于是,女装秀场上「高耸」的肩部设计,在赋予穿着者安全感、力量感的同时,也在试图震慑这个世界。一如曾在 20 世纪末创造出一个又一个血腥、可怕的女性形象的 Alexander McQueen 所期盼的那样:「我想让人们害怕穿着我设计的时装的女性。」
遗憾的是,我们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依然不够安全的时代里,女性仍旧需要「夸张服饰」这样的外物为内心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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