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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n.Xing

我们时代的头发

已更新:6月29日



「头发就是一切。」(Hair is everything.)


英国剧集《伦敦生活》(Fleabag)第二季中,借着一个「失败」的发型,该剧编剧、英国剧作家、演员 Phoebe Waller-Bridge 将关于女性「头发」的缜密思考和盘托出:「我们希望它不能代表一切,这样的话我们就能想点别的事。但是,它就是一切。头发决定了你有好的一天,还是坏的一天。我们会认为头发是权力的象征,是生育能力的象征。有些人因此被剥削,而头发却能帮你付账单。头发就是一切。」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头发」对一个人,尤其是对一个女性的外延意义。

有人会因为你的头发而爱你,也有人会因你的头发而恨你。


而头发,从来不只是头发本身,它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人的象征;是生命力的象征;甚至成为权力操纵的对象;也是一个人自由与否的展现。


当然,剧中导致 Claire 发型被「毁」的男发型师 Anthony 所言「头发不代表一切」也并非全无道理。因为好的发型、坏的发型,都不是永久的。如果你今天剪了个失败的发型,那么,你可以等待头发生长,来日重剪。这便与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汪民安在《我们时代的头发》中对头发与身体的暧昧关系的观点相契合:「头发具备身体性,但只是半身体性」。


因此,若将法国哲学家 Gilles Deleuze 的「身体是『欲望机器』(Desiring Machine)」的概念套用在头发上,那便是不成立的。因为头发没有快感,甚至没有痛感。汪民安说:「头发是麻木而沉默的」,他将头发视作身体的资产,而非身体的器官。他认为迷恋身体是迷恋快感,但迷恋头发则是迷恋符号的快感、迷恋象征的快感。


时尚研究领域,对身体的研究甚多,但对头发和毛发的研究却不多见。同时,用动物毛发,如牛毛、羊毛、牛绒、羊绒做面料,是古往今来的常态,但将人的毛发作为穿戴物的材料却堪称罕见。巴黎装饰艺术博物馆(Musée des Arts Décoratifs)举办的展览「头发和毛发」(Des cheveux et des poils),正是在一定程度上试图弥补时尚与身体研究领域的这一缺失。


在巴黎装饰艺术博物馆主画廊的两层空间内,陈列了从 15 世纪至今的 600 多件与头发和毛发相关的作品,从女性发型演变、蓄发与除毛、假发与染发、与美发有关的工具与职业等角度展开探讨。这 600 多件展品的确不足以涵盖头发和毛发所能涉及的所有话题,但它无疑借视觉化的展品,引发出许多社会性的、精神性的思考。正如作家 Rosa Lyster 在《纽约时报》中所说的那样,「这场展览也不仅仅是关注头发本身,还涉及到自我呈现和自我认知、差异和等级、种族和宗教、童年和成年、男性和女性等众多话题。它引发了更广阔的讨论,触及到人类社会和文化的各个方面。」头发和毛发,值得被看到,也应该被看到。

古罗马神话中的爱之女神、美之女神维纳斯从爱琴海诞生。她站在一枚巨大的贝壳中,一丝不挂,唯独用手掌和金色长发遮住了隐私部位。她左侧的春之女神拿着一块绣了花的粉红色面料,正要为维纳斯遮挡身体。


这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 Sandro Botticelli 最著名的作品之一《维纳斯的诞生》(The Birth of Venus)中的部分画面。可以说,在春之女神到来之前,维纳斯生来就繁盛的头发,作为身体的延伸,在一定程度上承担了衣服遮蔽和保护身体的功能。


作为身体与外界之间介质,头发和毛发是相对可碰触的。每当我们与另一个人拥抱,总会惯性地摸一摸对方的头发,通过这抚摸给予对方抚慰,也通过这抚摸收获来自对方的治愈。法国哲学家、语言学家 Luce Irigaray 曾说过:「爱抚唤醒你,唤醒我,唤醒我们 ……」而头发,承载着肌肤与肌肤之间的碰触、厮磨、亲密。但穿过皮肤,从身体里生长出来的头发,本身却不具备感觉。「感觉」,来自给「爱抚的人」和「被爱抚的人」。


考古发现,头发和骨骼一样,是人体最难易腐烂的东西。难怪古人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来强调对身体的爱惜,以青丝缠绕来寓意夫妻间的深情永存。尽管现代医学已经清楚地表明,没有毛囊的毛发,是无法检测基因的,但这并不会湮灭头发所代表的人的私密性。爱抚头发的浪漫之处也正来自于这私密性:当你触碰对方的头发、肌肤,是不是也就触及到了对方的基因和灵魂?


当然,在很多文化场景中,人的头发都被认为是肮脏的,不详的。无论是自然脱落的,还是人为剪下的,一旦脱离了人体,头发就成了「死物」。尽管从生物材料角度来看,人的毛发与其他动物的毛发在作为是「纤维资源」的时候,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但现实情况是,在人类文明社会的生产中,人的头发和毛发只会被归于「异质材料」。


在时装界,也只有在设计师致力于有所突破的时候,我们才会看到人的头发成为了设计作品。比如 1987 年,设计师 Josephus Thimister 从安特卫普皇家艺术学院毕业时,其毕业设计包括了一套用头发编织的套装。或是发型师 Charlie Le Mindu 用头发为 Lady Gaga 创作的 25 套古怪服装和发饰。更为知名的是来自 Maison Martin Margiela 2009 秋冬系列中的那件「金色假发大衣」。这件由假发制成的外套,让人在视觉上回归原始,披挂在身上的衣服仿佛从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样,甚至可以说是维纳斯用头发遮挡身体的现代现实版体现。


身为发型师的儿子,Margiela 本人的确沉迷于将头发作为创作材料。10 年后,他以艺术家的身份创作出作品《虚空派》(Vanitas),将 17 世纪荷兰静物画对死亡哲学的探讨应用于当代艺术。数颗以不同颜色假发覆盖的硅胶头,展示着人类随着年龄增长而头发变化的过程。当一个人走向衰老,头发改变的不只是色彩,还有光泽。


人文主义地理学家段义孚说过:「大多数触觉是通过眼睛间接获取的。」我们既看到 Botticelli 用金子描绘出的柔顺金发,也看到 Margiela 的创作走向了干枯的头发。而作为身体的延伸、同时也作为人的延伸,头发和毛发总是很诚实。

今年 FIRST 青年影展的年度超短片奖颁发给了一部名为《父亲的独白》的 5 分钟短片。有意思的是,导演王国帆将这部作品的英文名定为「Hair」,并在影片最后留下这样一句独白:「亲戚评价我和我姐姐:他们家那俩孩子的头发,男的剪不短,女的留不长。」


王国帆是男孩子,小时候因不肯剪发而被父亲毒打。如今,他留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很漂亮。他说,他的姐姐在初中时常常梳长马尾,而这长发却成了她被伤害的工具 —— 她也曾被父亲抓着头发打。后来,姐姐再不留长发。


展览「头发与毛发」的策展人 Denis Bruna 在文章《驯服我们心中的野兽》(Dompter l'animal qui es ten nous)中写:「毛发是人类与几乎所有哺乳动物共有的特征,而这种近似性并非没有令人不快的地方。摆脱这种动物状态的唯一方法就是驯服、训练和驯服毛发。」


对毛发的驯服,从来不只是个体对个体毛发的修剪与梳理;这种控制与压迫,是历史性的、性别性的、社会性的、意识形态化的全民话题。


毛发之所以容易被规训,大概与人无法完全掌握自己的毛发有关。你可以决定一件衣服买或不买、穿或不穿,但没有多少人能成功地给自己剪个头发,亦无法控制发型师把你的头发剪成什么样子,是不是符合你原本的想象。可以说,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发型是一种要要借助他人之手来完成的事物。而对人体而言,头发与毛发的生长与脱落,同样是不易被察觉的。毛发生长也好,脱落也罢,人不会觉知到这个过程。除非是褶皱处,剃过后新生长出来的毛发与肌肤碰触,产生了刺痒。


也许正是人类这份觉察力的缺失,让毛发成为了被规训的客体。《礼记》规定:「男子二十而冠,女子十五而笄」。在过去,发型是判断一个人年龄身份的标志。在一个被规训的社会中,披头散发者,若不是黄口小儿,就是神志失常的人。


「疯女人」总是「披头散发」的。在失爱于 Hamlet ,又遭遇父亲的去世,Ophelia  走向了精神失常。她头戴花环,披散着头发在水边奔跑,最终溺水而亡。19 世纪中期,英国画家 John Everette Millais 绘制的那副《奥菲利娅》(Ophelia)中,她半张着眼睛和嘴巴躺在水里,棕红色长发漂与黑水融合,毫无流动的生机。在电影《封神第一部》中,妲己被狐妖附身后,同样以披发造型出现,她长发及地,肌肤雪白、衣不蔽体,回归原始与天真。但从现代女性视角来看,发疯与回归原始,是为对建制的反抗。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说:「女性摆脱了社会规则,她将回归自然,回归恶魔。」


红发一度在西方历史上代表邪恶,是女巫和女妖的标志的发色。但如今,它所蕴含的内涵已经大为不同。法国国王路易九世曾规定妓女必须将头发染成红褐色,以和良家女子区分开。对外经贸大学的宋晓萍副教授透过《狂奔的女性政治学》一文,将德国导演 Tom Tykwer 的电影《罗拉快跑》(Lola Run,1998)盛赞为「女性狂奔史上的最后一环」:「也许没有人意识到,罗拉在这 20 分钟里狂奔而过的距离,比我们能想象的任何时间长度和空间广度都远。」


影片中,罗拉身着背心长裤,中性打扮,但裸露肌肤,她将绝对的理性抛诸脑后,一次次地、疯狂地只为一个目的而奔跑。那座灰色的城市里,她空中飘扬的如火焰般的红色短发,无疑就是欲望和自由的美好象征。头发,在此刻得到了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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