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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n.Xing

曹南|山中野趣,以山造景的人



“几乎家家都有个小花园,里头种着从山中移植来的野百合和蕨类,以及任何散见林中的美丽草木。”——潘瑶菁《密竹行——莫干山1898-1949》之《山林的主人——草木光阴》
竹子,是莫干山最主要、也最著名的植物。这里竹林遍地、种类繁多。但,莫干山的植物不仅于此,莫村的也是。

01

园林设计师曹南第一次接到有关莫村旅馆的电话,是2023年底。电话是他的长期客户殷先生打来的,对方向他分享自己新买的一座“大庄园”。


曹南没多过问。三个月后,他再次收到了殷先生的来电。这一回,殷先生邀请他到莫干山走走看看,并在同时告知:“预算不多,但我想你会很享受这件事的。”


“一般人听到这个话都会觉得这是个‘坑’,但是我和殷总认识挺久了,比较了解他的为人。他既然这么说了,我就相信这应该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曹南在今年成立了新的团队,取名为“野对Alsoscape”。作为一个深度的自然爱好者,他为一切能够走进山水、亲近自然的项目而兴奋。


2024年3月,他第一次来到了施工改造中的莫村旅馆。在跟着建筑师水雁飞在莫村所及的区域走了一圈之后,他意识到了项目的“坑”人之处:“首先,这个地方的面积真的太大;其次,这里荒废了很久,有很多棘手的问题要在预算不多、时间有限的情况下解决。”


于是,“野对”团队首先做的,是大量的减法。曹南决定去掉一部分遮挡阳光和视线的大型植物,例如原主人司徒夫在这里大量种植的棕榈树;再剪掉一些低矮杂乱的植物,例如繁盛于法国山居时期却已然风光不再的玫瑰。在此基础上,他希望将更多更具本土风貌的野花野草从山间引入莫村旅馆。



02

曹南说:“其实,司徒夫原来做的东西就挺好的,很多元素本身就很地道。”然而,棕榈树有点儿像个例外。从景观上来说,它们很少在莫干山被成片得种成路边的行道树;;从养植的角度来说,它们夏季需水量大,很容易在山坡上旱死。由于司徒夫本人的热爱,棕榈曾被种植了在山居各处。

 

曹南从景观角度出发,移除了客房区的部分棕榈树,为住在山下的客人打开视野。而种在山顶的那些被暂时保留了下来。“虽然在山上种棕榈有点奇怪,但我们没有必要纯粹为了制造景观而把已经长大的树移开。如果有一天它们在山上长得不够好了,我们再去处理也不迟。”

 

法国山居时期,主楼后曾有一片著名的玫瑰园,是司徒夫的太太李雪琳精心打理的杰作。但曹南没能在这里见到玫瑰盛开的景象。他第一次来到莫村时,玫瑰园已近荒废,只见到园中曾经的小树长成了大树,阻碍了低矮处植物的光合作用。于是,他将园子的种植结构进行了调整,改变了玫瑰的生长位置,将那些能够救活的花移植到了光线更佳的位置上去。为延续莫村的玫瑰传统,他在通往山顶别墅的小路上集中种植了新的玫瑰(月季)。

 

“从成本的角度来说,当地取材一定是最节约的。”曹南大量走访了莫干山本地的苗圃,并和这里的很多人成为了朋友。“做苗圃的人一定都是爱植物的。他们非常清楚不同的季节能够到山上找到哪些植物,而且他们每个人的苗圃里都有一些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的品种。”

 

二十多年前,金丝桃是上海很常见的灌木,但如今却很难见到了。究其原因,在于其经济性。据曹南介绍,金丝桃本身是江浙地区的本土性植物,但由于其枝叶容易在运输的过程中被折损,且刚种下时观赏性不强,也不被园艺项目所偏爱。“但其实,它种下去半年到一年之后,就会长得非常漂亮。”他继续说道。

 

一般的园林中,主路两旁的树木往往规整有序,但在莫村,情况却不是这样,树木高低不一,种类不同。曹南说,他刚开始进入园林景观行业的时候,会有意区分东方的、西方的、日式的、意大利式的、法国式的……等等不同的所谓“风格”,但随着项目和经验的增多,他再无意去寻找特定的风格,而是向自然和土地本身的风貌靠近。“我们在为莫村旅馆制定方案的时候,并没有定下一个什么基调,就只是一张张照片拍过去,然后就其状况进行细微地调整。”他仔细地观察着莫村的每一株植物,发现路边有一些树并不是种植而来的。它们有的可能来自于鸟儿吃完果实后丢下的种子,有的可能是在树木移植的过程中自然生长起来的。于是,他也将自己从各处淘来的树种种在了路边,与偶然而来的植物一同生长。

 

莫村旅馆门口的那棵乌桕树,是曹南在在莫村旅馆总经理马晖的建议下种下的。马晖告诉他,酒店附近的山上就有一株乌桕,到了秋天叶子会从黄变红,形成一种渐变的美感。柿子、枇杷、杨梅、无花果等果树集中被种植在了客房区域。曹南说,种果树是中国人在打造自家园子时的传统,他希望日后在莫村旅馆中增加瓜果蔬菜类的盆栽种植,这样,来莫村工作的山民会更有亲切感。

 

“在莫村的项目中,我们在做景观设计和施工的过程中,从来没有追求完美。殷总也好,水雁飞也好,马哥也好,我们都认同最好的设计是没有痕迹的。因此,仿佛没有经过人工调整的自然松弛状态是我们的希望达到的。”莫村旅馆对外开放后,曹南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了不少有关莫村旅馆的分享:“大家没有用‘豪华’或者‘完美’来形容这个地方,而大多是感觉这个地方很自然、很舒适。这就是我们想到带给客人的感受。”曹南说,他不希望客人带着对山野生活的向往来到在这里,却只见到和城市里一样的景色。

 

但与此同时,他略有忐忑:“我不知道等哪天司徒夫回到莫干山的时候,看到现在的景观,会不会骂我。”司徒夫同样是一位园林的深度爱好者,曹南和他见过一次面,记得他在讲到植物、分享在世界各地走访苗圃时眼里的光。而曹南移走了不少司徒夫挚爱的棕榈树,也没按照他的设想为玫瑰园安上一扇漂亮的拱门。



03

从个人经历来看,园林设计师曹南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他出生和成长在上海,从小在爷爷和爸爸的影响下开始种花。很快,这份对植物的狂热超过了父辈。


在接触园林景观设计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尽管不是科班出身,但从小积累起来的对植物的了解却让他的知识储备和实践经验超过了很多相关专业出身的设计师;在全国乃至世界各地欣赏园林的过程中,他意识到太多园林做得循规蹈矩,而他希望能够有所突破。


曹南说,他第一次承接的山野项目来自于一位杭州的客户。对方告诉他,想要在自家的园子里做出山间溪流。至于那山、那溪流是什么样子,对方没有提供照片、也没有用语言描述,而是直接开车带他去了位于昌化的一座山里。“到了山里之后,我发现那个地方的石头都特别有意思。但他也没正儿八经地带我看石头,而是到水里去摸鱼玩,就是字面上的那种‘摸鱼’。我当时觉得这太有意思了,同时感觉自己在城市里的生活过于无趣。原来,在自然里玩山玩水才是真正的快乐。”

 

很多朋友觉得他是个工作狂,几乎没有停歇地在不同的地方奔走工作。但曹南却说,他工作中最幸福的部分就是和自然打交道,工作即是玩乐。他享受在山间挖野草、发现植物品种的过程,也会在见到一棵幼苗时想象它长大后的样子和不同季节中的面貌。

 

设计师免不了要在电脑前完成图纸上的案头工作,但如果有的选,他更愿意直接奔赴现场和植物一起“玩”。他筹建新设计团队的过程中,他对设计师的首要要求是愿意跑现场、愿意和园艺师傅们一起修剪和种植植物。“大的景观公司大多内部有着很明确的分工,做设计图的人和落地执行的人往往不是一批人。但是我们的客户有着更多个性化的需求,这也是他们选择和我们合作的原因。对于大部分工人来说,‘自然’的状态是最难理解和呈现的,因此需要由设计师带领他们去完成。”

 

曹南相信人无法仅仅通过书本就能认识全世界的植物,因而要不断地到野外去,去看那些从未见过的花草树木、去听植物的故事。

 


04

我第一次正式见到曹南时,他正忙于莫村旅馆开业前的迎宾景观。只见他把一顶竹编斗笠帽挂在了餐厅前空地的一棵树上,然后告诉我,这是他在工作中观察到的园丁习惯。树的右侧摆着一条由两个小板凳和一块木板拼起来花台,上面放着新到的盆栽,这样的做法同样来自山民。台子的一旁,则是两只用于蓄水的大水缸,上面刻着“浙江长兴陶器厂”的痕迹,是他从朋友那里“抢”来的。莫村旅馆面积大,其中有不少植物的需水量大,园丁的工作繁重,水缸和水瓢能够让他们在工作时稍微轻松一些。


莫村旅馆的建设,大部分依赖于本地的山民。“山民相比正规的施工队会更随性一些,有一些自己的执念。”曹南说道。因此,沟通和协作成为外来的他与当地山民之间一个很重要问题。基于可持续和景观效果两个层面的考虑,曹南决定采用“只割草不拔草”的治理方案:选择山上合适的野草移植到莫村旅馆的一些小路上,当草长高到一定程度后再把上部割掉,将其回收或者用作焚烧材料。这个方案说起来容易,执行起来却小有波澜。

 

一开始,山民不理解为什么要把野草种到酒店里,在他们经验中,这些杂草既没用也不美观。常规铺草坪对他们来说要熟悉得多,他们能够骄傲地说自己每天能够快速高效地铺出多少平方米的草坪,但被挖野草给难住了。一位山民师傅说自己“不会挖”,细细问来,曹南才知道那所谓的“不会”其实是“不敢”,师傅怕把野草铲坏。于是,他拿起铁锹一点一点示范给大家看,大概挖出10平方米左右的野草后再交给山民挑到山下,然后种到他要求的地方去。

 

由于观念不同,前脚种下野草,后脚被好心又勤劳的工人当作杂草拔出来丢掉的情况时有发生。到了莫村旅馆临近开业的时候,50多位临时聘请的保洁员进入莫村,曹南忙去提醒所有人“不要拔草”并在工作大群中强调。这些故事如今讲起来,已成了笑谈。

 


从园艺设计师的角度来说,由于莫村旅馆的占地面积巨大而园丁数量不多,他势必要制定出一种更为精细的管理和工作方式。在相处了一阵子之后,不少山民反应大家在工作中学到了很多新知识。

 

当然,学习和影响一定是相互的。对于曹南来说,他从上海带过去的施工团队经过长久的合作已经非常了解他的需求,无需多言即可展开工作。但到了莫村,他们从上海带过去的手推车却被山民反应毫无用处,每到了需要搬东西的日子,他们就会自己带着扁担和竹筐前来。而抬的物品越重,他们越是会快乐地唱起山歌。

 

今年江浙地区的夏天格外炎热,有不少日子气温高达40摄氏度,山民工人在恶劣的条件下工作却毫无怨言。由于莫村此前荒废的时间久,工人们的工作量很大。白天高温难以长时间作业,于是大家自发地在凌晨3、4点就起床来整理茶园。曹南拍照记下来那些大家带着矿灯浇水、劳作的场景,再度讲起仍旧感动不已。

 

莫村山上的茶园中有一片墓地,旅馆原本打算多种一些桂花树进行遮挡,但是村民们不希望如此,于是作罢。现在,后山的停车场看起来有些空旷,没有什么植物遮挡。曹南说,原本在这里也有着种树的计划,但村民反映这样会对从山上将毛竹运输下来造成困扰,所以也就放弃了。“当地人会很直接地将他们的想法和感受告诉你。在这里,并不是你拥有这块地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他说道。

 

山民们有着非常规律的三餐和休息时间。“对我来说,只要大家在规定的日期内把工作做完就好了。至于每天几点开始、几点休息,我不会去干涉他们。”曹南说,山民有着非常物尽其用和可持续的生活理念,他们会在山上清理茶园是认出有药用作用的植物并带回家,也会希望把废弃的树枝拿去当柴烧。“哪怕他们每天多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收拾这些,我也觉得没有任何关系。让他们开心是最重要的。”

 

 

05 

2024年8月底,莫村旅馆迎来第一批访客。三日的时间里,通过与“远见挚友”梅赛德斯-奔驰共创开启“有远见的生活”新叙事。


曹南以“花园的主人”为题为莫村旅馆打造了首次迎宾礼。栓翅卫矛,南天竹,黑松,红花姜,紫藤,葡萄,无花果,罗汉松,玉簪,连香树,阔叶十大功劳等植物以盆栽或插花的形式出现在莫村各处。在陈列逻辑上,这些植物代表着山居主人用自己精心养育的花草迎接客人,而不是特意为了开幕或迎接贵客而临时采买的装饰布陈。它们生长在生活中最常见的容器之中,用最朴素的方式种植。曹南说,在他心里,“花园的主人” 追求长期主义和本真的生活态度本身就意味着“有远见的生活”。


对于参与莫村旅馆改造的其他设计团队来说,酒店开业即意味着工作的完成。但对曹南和他的“野对”团队来说,开业则代表着另一个开始。启幕活动结束后,他一边为园艺工人制定更加科学高效的工作方式,一边琢磨着如何用更高性价比的方式布置酒店的室内空间。他依然将自己大量的时间花在莫村各处,在园子里行走并观察每一处细节,或亲手修剪整理植物。


曹南说,从事园林景观的工作,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他的性格和处事方式。“在自然世界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一直在变化的。这棵树会长多高、有没有杂草会长出来、植物会不会遇到病虫害、台风来了会不会把树吹倒……这些都是无法准确预测的。即便是采购植物,也只有到收到货品之后才能见到它们具体的形态。所以,我们工作中有很大程度的临场判断和临场发挥。”自然里没有绝对可控的事物,久而久之,工作和生活在其中的人也变得淡然起来。

 

由于长期工作在外,从小热衷于养花的他如今只在自己家里养最好活的品种。“那些一周没有人照顾,也能够好好活着的品种。”他补充道:“后来我就想开了,甚至把很多自己种的花都送给客户了。每当逛他们的园子,我就当是在逛自己的,所以我很愿意在客户的园子里花多一些时间修剪植物,享受与它们相处的过程。”

 

在对话的过程中,曹南不止一次地提到中国自古就是园林大国,我们有着非常丰富的物种和园林传统。在他看来,如今经济不景气的局面也许正是一个转换思维、做新尝试的时候。尽管“野对”所追求的贴近自然原貌的园林目前在行业里仍属小众,但他已经看到了市场上有越来越多重视自然的尝试,而非一味追求表面的视觉冲击和经济效益。

 

他将莫村旅馆项目总结为个人经验里最“野”的一次。“我很开心这里的后期养护也由我们来负责,我也能够在这里做更多有挑战性的事情。我相信在未来,这些从山上引入莫村的植物会自己长成我们喜欢的样子。”曹南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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