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SJ. 2022年12月刊
在与演员段奕宏聊起 2022 年国庆期间他在话剧《抗战中的文艺》饰演鲁迅这件事儿的时候,他缓缓思索:“把年代气氛历史背景尽量做到位,表演者的神情可能会在一瞬间与原型人物相通。”转而又继续说道:“但这个东西可能我是觉察不到的,只有旁观者才知道。”
而当场的“旁观者”,正是话剧的导演、中国国家话剧院院长田沁鑫。她在描述第一次见到“段奕宏版”鲁迅的时候,用的是“吃惊”二字。
“当段奕宏穿上我们造型设计师陈敏正先生为鲁迅这个角色量身定做的服装的时候,我吃了一惊。我想到了他会像,但没想到会那么像。他第二次让我感到吃惊,是我发现他在现场敢于放开自己动作的时候。尤其是鲁迅先生在一·二八事变爆发后,号召 100 多位文艺界名人、文化大家对抗战进行宣讲的那场戏,段奕宏非常神似地表达出了鲁迅的精神气质。”
从 1997 年的话剧《断腕》开始算起,现任中国国家话剧院院长的田沁鑫已经与段奕宏有着超过 20 年的合作之谊。这位现今中国最为举足轻重的话剧界大家如是描述她眼中的段奕宏:“他是一个极其敏锐、有灵气,同时也很有表演技术的演员。更难得的是,我发现他的表演已经升华为一种表现主义艺术的精神。讨论技术的话,大家各有长短,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大部分演员都会变得成熟起来。但是,能够在表演艺术上有一种精神、甚至有一种信仰,能用灵魂来表达精神,是很难得的。我觉得段奕宏就是这样的一位演员。”
1997 年 4 月,田沁鑫的第一部话剧《断腕》在北京中国儿童剧场首演。这是她话剧导演生涯的开始,也是段奕宏在校外的第一部戏。
“那时候他在中央戏剧学院上大三,我看了他们班上的一些作业,觉得他很帅,而且他在作品里很有光彩,于是就想跟他合作。”田沁鑫说:“当年的段奕宏很青涩、很单纯,但是非常用功和认真,甚至可以说是刻苦。”在我们为时不久的访谈中,“用功”二字频繁出现。
“我虽然没有见过鲁迅先生,但是他那个眼神,让我觉得他就是鲁迅。”在借由今日的合作谈及段奕宏多年未变的特质时,田沁鑫说:“当年的段奕宏眼神澄澈明亮、目光如炬;现在岁月虽然上了眉梢,但他依然有澄澈明亮的眼神、如炬的目光。”不同之处在于,他的演技更加地成熟了。“他比过去更能够跳出来观察自己的角色。在表演技术的基础上,有了艺术的表达,而且敢于表达,还能做到细腻地表达。”
当被问到在不拍戏的日子里,是不是会刻意从“演员”身份中抽离出来的时候,段奕宏直言:“拍戏的时候也会抽离。”“我不相信只有演员才会习惯性观察生活,也不相信只有演员才应该具备敏锐的能力。”
在回忆饰演鲁迅——一个在中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人——这份工作、这项任务的时候,他先是叹了一声:“哎呀。”然后说:“名人的塑造还是非常难的。怎么准备都觉得不够。”由于缺少影像和音频资料,他找来鲁迅专家钱理群教授的书进行翻阅,又重读了些鲁迅先生留下的文字。“我觉得从外在入手,不如看他写过的东西。哪怕是只言片语。”
“当重新读他的那些文字的时候,结合当下的环境,对鲁迅先生笔下中那种永不过时的力量感就更有感触。他的感受、思考、洞察都是非常精准的,透露着时代的力量。以前觉得鲁迅先生离我们很远,可能是由于我们的感受度和敏锐度都不够,或者在意识上有惰性,不愿意去感同身受。”
鲁迅先生在《热风·随感录四十一》中继续写道:“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是啊,如果没有炬火,荧光如我,我便是那唯一的光。段奕宏说:“我们要相信自己啊。”据说,在年少时那段“无戏可拍”的日子里,他风雨无阻地锻炼身体、练习基本功。到了剧组里也很少交际,继续着自己自律的生活。田沁鑫说:“听说,小时候的段奕宏就是他们班里最用功的。他的故事很励志。他没有什么背景,毕业后就被分到了实验话剧院(国家话剧院的前身)。学校里的老师们说段奕宏为勤奋的普通学生做了一个表率作用。我也经常用他的用功鼓励剧院里的年轻演员。”
被问及认为自己算不算吃过苦的人,段奕宏先反问的是:“何为苦?”每一天的积累、每一天的等待、每一天的怀疑、每一天的愁甚至绝望也好,都是个人的经历。“如今回看,20 年前最苦的可能是那时候看不到 20 年后会是什么样。但是,我们现在依旧也看不到 5 年之后、10 年之后、20 年之后是什么样子。我们能做的,是要相信自己。”
“人生可不就是这样?你把结果看得过重的话,总会有一种世故和算计在里面,会斤斤计较地去对待自己。有时候,确实需要一种勇敢,确实也需要一种狂热,需要不怕失败。但是何为失败?我们总是会被字眼吓怕。人生之漫长,到最后闭上眼睛的时候再去总结自己的一生吧。我们要用阳光积极的心态去面对、去接受,甚至量力而行。”他身上的表现主义精神也透露在言谈之中:“我期许自己能够有更多的智慧来应对烦躁,用智慧来应对自己的情绪,用智慧来坚定自己的追求,用智慧来让自己放松。”
但要论 20 多年来,段奕宏有什么特质是没变过的话,田沁鑫笑说是他的刻苦与他的“轴”。遇到不明白的问题,他会问到很基础的问题上去, 也会问到很终极的问题上去。“但他总会问到他想要的答案。这个演员在‘求真’上的追求是令我很敬佩的。他不糊弄自己的角色,从来不敷衍自己的角色,无怨无悔地敢于承担。”
也许,正是这份“轴”让他与明朝史学家、以布衣身份担任《永乐大典》都总裁的陈济形神相通。
2022 年初,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大型文化节目《典籍里的中国》开始筹备第二季,翻阅大量史料之后,节目主创选择《永乐大典》作为开篇,并将这部“万书之书”的故事主线,落在“冷门人物”都总裁陈济身上。
立志、悟道、修书......据史料记载,陈济自幼博学强记,经史子集无所不通,被称为“两脚书橱”。这个古代读书人的经历丰富坎坷,内心世界瑰丽奇妙,有谁能完成这一段对其复杂又精准的诠释?
“段奕宏。毫无疑问,他是现在中国最优秀的男演员之一。”《典籍里的中国》总导演、总编剧左兴第一次把两个人的名字不假思索地联系在一起,是在他们从大量史料中“钻出来”的那一刻。他和团队发现陈济就是“读书人中的读书人”,“这样极度纯粹的角色,更加需要一个执拗的饰演者”,左兴解释道,“一定要在工作中有‘专业的偏执’,付出所有努力,投入全部身心”。
所有的要求和想象都指向了段奕宏。
“人选对了。他就是陈济。”左兴难掩自己寻到一个高度适配的演员的喜悦。段奕宏与节目编创团队的第一次会议虽然在线上,但他显然有备而来。“从历史资料到剧本架构,再到对角色的理解,他的讲述既完备又真诚,不难看出他对‘陈济’的喜爱和认可,以及对《永乐大典》最大的尊重。”左兴感慨道。
这份“执拗”延续了下来。在开拍前,编剧和导演团队就“忙开了锅”,因为每场戏、每个动作和每句台词都要和段奕宏认真梳理几遍——这也给左兴留下深刻印象,“他一直在寻找更合适和更精彩的表达”。
当段奕宏真正站上舞台成为“陈济”,两者似乎合而为一了。“这一段是怎么演的”“还可不可以更好一点”......段奕宏的每一场戏都有工作人员帮忙用手机录制下来,但他习惯一边看回放一边追问。左兴在现场看着,虽然很多时候表演已经非常好了,但都会被问能不能再来一条, “这种精益求精,才是丰富的、细腻的和充满深度的表演的源泉”。
一个在舞台上,一个在历史中,但两者的谦逊严谨却如出一辙。卷帙浩繁困不住陈济,复杂角色当然也难不倒段奕宏,左兴说:“有句话叫做‘把作品看得比生命还重’,他也以身践行,用作品照亮自己表演的生命。”言辞之间,尽是欣赏。
我想,段奕宏在人前的收放自如,多多少少与他私下里习惯性地进行一体两面的思考有关。他说话的速度并不快,谨慎地使用着每一个字,用一种怀疑的态度来面对日常中被随口下出的定义,审视着可能会让自己坠入“甜蜜泥沼”的陷阱。
谈到在舞台上感受到的观众互动。他虽承认观众的良好反馈会让演员一瞬间放松下来,却也说要慎重地看待这来自观众的“干扰”,因为它可能会让演员在一瞬间失了方寸。
谈到贴近人物,他直言最重要的是文化底蕴的积累。“我们对远古的了解太少、对不同职业的了解也很局限。所以要靠平时的积累来汲取养分。”至于方法,段奕宏并不相信方法论。“我不会拘泥于任何一种方法帮我找到作品中的人物。对我来说,运用多种渠道、多种方式挺好的。”
我想,这份谨慎,归根结底在于他对表演艺术的狂热。他说:“当内心的狂热确定下来之后,一切就都好办了。”尽管记不得具体是在何时何地确信了自己的这份狂热,但这狂热却成了他那如炬目光中的一团火。
“那种狂热,我觉得是最重要的。不如意也好、挫折和挫败也好,都会被我看成是一种驱动力。我觉得每一次的委屈等待,坐冷板凳、作品不尽人意,都会让我发自内心地去深思自己的不足。‘是劲儿用大了,还是没使对劲儿?是杂念太多,还是根本就离这个人物十万八千里?’我们要去深究自己在业务能力上的不足,养成发现别人身上闪光点的能力。
谈及“何为表演”,他表示““表演不是炫耀,表演不是孤芳自赏,表演是完成一个文字里立体形象的建筑过程。在这个建筑过程里,我应该用我的每一根神经去重复、去寻找剧本当中的人物,或者说,去进入这个人的世界。不能一厢情愿和想当然。不要相信你的经验。你不能相信经验。”
在演员段奕宏心里,有时候经验会害人,有时候经验与创新相悖。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如何创造出不同的人物,如何传达出不同人物的精神世界,如何塑造相同职业的不同人物,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正如他说的:“面对每一次的寻找和建构,你真的不能仅凭经验去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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