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画报第1271期
旅法艺术家齐倬的个展“泡影”正在上海贝浩登画廊举办。艺术家本人并非佛教徒,但在他的创作与生活中,一种原始的、朴素的大智慧观显露无疑,践行着佛陀所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佛教本并非礼拜偶像之教。正如《金刚经》中那句著名的:“佛告须菩提:‘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佛陀灭度后五百年,并无礼拜佛像之风。按照梁启超在《佛教的历史》中所述,受到古希腊的影响,公元1世纪健陀罗古建筑中开始出现的佛教雕刻,这是佛教造像的开端。
到了南北朝时期,随着佛教大兴,礼佛之风盛行,佛像雕刻也就多了起来。《魏书·释老志》中记述了北魏平城时期每年佛诞日(四月初八)的“行像”活动:“于四月八日,舆诸佛像,行于广衢,帝亲御门楼,临观散花,以致礼敬。”罗新在《漫长的余生》举出北魏胡太后的父亲胡国珍在80岁高龄全程步行送佛,次日站立观看行像大典坚持礼佛直至生命终结的事例,印证当时行像之狂热:当年四月初七,胡国珍从家中出发,跟在自己出资铸造的佛像后面,全程步行将其送至洛阳内城西城墙内的阊阖门,次日又站立观看行像大典,以致年老劳顿而病倒,于四日后去世。
然而,艺术家齐倬近年来以南北朝时期佛像为原型创造“泡泡游戏”(Bubble-Game)系列却并无礼佛之意。他将对智慧的追求还原至佛教的无神论说,将玻璃材质的彩色泡泡作为“修复”元素安置在略有残缺的仿古佛像之上,以一种游戏式的轻巧姿态让沉寂于历史的残破佛像重新具有了圆满的身体。在被问及为何会选择佛像作为自己创作的主体的时候,齐倬回答说,他关注的并非佛像表象所代表的宗教意义,而是其背后及材料所具的历史性,以及基于历史的材料能够在当下起到怎样的意义。
近期,贝浩登画廊为他举办个展“泡影”(Lost In The Bubble),将艺术家在河北曲阳与江西景德镇两地结合创造的最新雕塑系列于上海空间展示。齐倬说,此次展出的作品是他与手工艺人合作的产物,那些佛像不是文物,却拥有接近文物的质感。其中,他个人最爱的是一尊罩上了几珠黑色玻璃球的双佛雕塑。“双佛”,是仅存于我国南北朝时期的典型佛教形象,而艺术家之所以痴迷于对这一历史时期的研究,是因为那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混乱、融合,从散到聚,不断地生长毁灭的时期”。就像人们在搜索引擎中输入“Bubble Game”后出来的“泡泡龙”游戏一样,南北朝时期的历史、文明与物质也是在不断地生成、不断地消解,然后成为了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好玩儿的是,“双佛”基座背后的那段出自北魏铭文被齐倬“篡改”了,他抹掉了原本作者的名字而将自己插入其中。齐倬刻下“弟子齐倬礼佛时 敬”,配合着“泡泡丛林”中尊尊形似男性生殖器的佛像雕塑,以一种“大不敬”的方式传递出创作的幽默灵魂以及令佛像再度新生的崇敬之心,让人终于明白了艺术家在自我介绍中写下的“齐倬的创作从表面上看是幽默而诗意的,其中却充斥着矛盾与不确定性”与“齐倬在自身的艺术创作中为观众布设令各种‘错误’的惊喜”究竟为何意。
在“泡泡游戏”出现之前,齐倬更为人所知的作品多由陶瓷完成,那是他在法国勒芒高等美术学院学习时找到的材料。他说,当时学院的老师鼓励他进行各种各样的实验。绘画也好,雕塑也好、影像艺术也好、音乐也好,装置艺术也好……他是在进行了各种形式与材料的艺术表达尝试之后,最终将创作落于在成千上万年的历史中记录了人类文明发展与交流史的陶瓷。
然而,陶瓷易碎,于是齐倬自然而然地将视角转到了对失败作品的“修复”上去。渐渐地,他发现“修复”本身也是一种艺术语言。他先是修复自己的作品,后来将创作延伸至改造来自宋元明清时期的瓷器、修复欧洲的古典油画,再到如今——修复佛像。
2020年,法国因疫情而第一次封城期间,他收到了一张来自马爹利基金会(Fondation d'entreprise Martell)的“carte blanc”(白卡,指全权委任艺术家自由发挥)。世界局势让他开始思考历史,无论古今、无论东西,人们在面对与自己相左的立场的时候,往往会选择物理上的破坏,即便整体上大兴佛教的南北朝与隋唐时期,同样出现过“三武灭佛”的历史事迹。而当运动过去,人们变再度开始修复被破坏的东西,循环往复…… 从物理性上讲,无论怎样坚固的材质,无论有多么精妙的修复工艺,一件物品一旦破碎了便再也没有办法回到当初。齐倬将这样的道理引申到了精神层面。既然物品没有办法复原,我们也无法回到曾经的生活,那何必执着于过去呢?佛陀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从尘世生活的实用角度来说,即便我们的心永远无法忘记过去,可我们的身,只能向着未来。
第二次封城期间,齐倬开始在马爹利基金会的玻璃工作室试验和完成作品。他一反传统上用金缮或锔的“冷修复”方式将两种物质拼接到一起,而是将超过1200摄氏度的玻璃球直接嫁接到石雕的残缺之处,形成了一种轻与重、稳固与脆弱、过去与现在、肃穆与缤纷交融的景象。历史的消磨中,佛像的残损之处无规律可循,齐倬的“修复”也并非哪儿缺补哪儿。偶然与刻意并存,他以一种达达主义般的态度为缺了手臂的佛像罩上头罩,又让菩萨的双手全部藏在彩色玻璃中,观者不知内部是缺还是满。
2021年和2022年,齐倬两次在巴黎的Paris-B画廊举办个展,多尊出自“泡泡游戏”的佛像展示其中。齐倬说,开幕当天前来的观众比预想中多很多,其中很多人是从Instagram上看到展览图片然后前来的。“很多法国人会在家里摆佛像,但是如果不是信徒的话,我们不太会在家里摆基督像。”齐倬自言至今没完全理解法国人对他的拼接版佛像艺术的兴趣和喜爱来自于哪里。或许佛像勾起了观众对东方的想象;或者纯粹是这有些怪异但美的符号引发了大家的兴趣,而即便是“错误”的理解也自有其存在的有趣之处;又或许如专于佛教艺术研究的艺术史学者汪悦进选择将佛教图像用于哈佛大学中国艺术实验室(Harvard FAS CAMLab)数字媒体装置作品的理由:“……并非因为其本身的宗教价值,而是其能带来的特殊感受。它们阻挡了无关事物,让人更专注本质。”
4月的一天,上海贝浩登画廊的办公室中,齐倬拿起一只同样出自“修复”系列的“碗”,阐释他的“修复”远离。原本的瓷碗已然残破到失去本来的功用,即便已经被用金缮的方式将细小破痕补上。而齐倬为破碗盖上了一块沿着其破损曲线而生成的玻璃,于是一只重新具有容器功能的“新碗”出现了。我借势问他:“如果你的佛像日后像现在这些古佛像一样变得残缺了,你还会修复它吗?”齐倬回答道,从艺术品制作的角度来说,作品已经实现了尽可能最高程度的坚固,但如果仍有意外发生,以致作品需要修复,他应该会继续创造出新的东西,而非使其恢复原型。历史是变化的,文明是流动的,那作品同样可以在时间里、在不断破损中生出新的东西。至于艺术家个人会在历史中留下什么,齐倬自言那不是他想过多考虑的事。“对我来说,艺术是表达,工艺是表现。我表达了我想表达的,这就够了。”
作为一个长期生活在法国的中国人,作为一个时常在农村驻地的艺术家,齐倬在一种不十分靠近具体某个圈层(例如中国人、法国人、巴黎、上海)的“他者”生活中找到了一种轻盈。这与我初见“泡泡游戏”时所设想的关于“身体的残缺与心灵的弥补”之类的沉重话题大不相同,但终究与创作和艺术所追求的“治愈”同归。“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我想,齐倬所造的佛像本身,还是那些点缀在佛像身上的彩色玻璃泡,都是《金刚经》中的“梦幻泡影”。它们存在也不存在,有也无。正如齐倬所说的,若作品在某一天碎了、破了,有人来修复也好,没人修也罢,都没有必要令其恢复原样。毕竟,只有告别我执才能破除轮回,破了轮回才可涅槃、得通达之大智慧。
摄影|Photo: Mengqi Bao
图片提供:艺术家与贝浩登 |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errot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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