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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美术馆最重要的是有人来

Life and Arts 集锦 2024/02/24 正式发布版:https://mp.weixin.qq.com/s/DQaxVbU3EuyBmSiLHX2HOA


原文见下


中文世界里,大概没有哪个美术馆的馆长会比陈丹青更为大众所知。他的炯炯目光,利落外形,在传媒中留下的“敢言”形象,他的画、文字与电视节目……吸引着无数对陈丹青有兴趣的人来到位于浙江乌镇西栅景区内的木心美术馆。


我们前去采访与拍摄那天,他在馆内馆外不断地被热情的来访者认出。有人忘记了自己原本的观展路线,不自觉地跟上了他的脚步,远远地拍下照片,或者鼓起勇气向他发出握一次手的请求;有人怀着对喜爱之人的心来到木心美术馆,在意外与惊喜交错间收获了这偶然的相遇,然后心满意足。当然,也有很多的人是因为他是“有名的陈丹青”而驻足围观拍摄;如果是这样的情况,一定会引起陈丹青的不快。但无论何种原因,他被以怎样的态度和视角“观看”,采访提纲中那个 “你会在馆内被观众认出吗?”的问题在此刻都变得不言自明。


陈丹青更为“大众化”的一点是,他不使用那套所谓的艺术行业话语。说起木心美术馆,他说:“我只关心两点:第一是我们能不能拿出有趣的展览,我不太追求深度,托尔斯泰本身就是深度。一张托尔斯泰与列宾的亲笔通信,一幅列宾对他的画像,我觉得这就足够了,展览能够让人产生一点兴奋感就可以。第二,大门向南开,希望有人来。乌镇已经给了我们很好的条件,这里游客非常多,来景区的100个人里总会有10个、20个愿意到这儿来看看。只要这两点做到了,我就不操心其他事情。”


我们习惯性地将展览和美术馆的性质归结为“公共”和“教育”,陈丹青当然认同,但他拒绝使用这样的词汇。他关注和阅读木心美术馆公众号上的留言:“如果哪一天留言没有了,我们打开这个门没有人来了,就没有意义了。”而他要做的、所做的,是把这儿弄得足够有趣,足够有吸引力,迎接人群的到来。


那日,正逢陈丹青为木心美术馆2023年度的特展“列宾笔下的托尔斯泰”布展。我们看着他亲力亲为地审视展厅中每一个细节,听他边被拍摄边走路边讲起的与俄国文学、绘画与电影有关的记忆,以及,与木心有关的记忆。地下一层的特展厅中,他久久捧着那张托尔斯泰写予列宾的信件,然后开口:“很奇怪,每到这种时刻,我就什么感觉都没有。”


事后采访时,陈丹青说:“托尔斯泰和列宾,是两个我在十几岁时就爱上的人。如果那时候有人和我说,我能够亲手拿到这两个人之间的通信,我会高兴得晕过去。但是现在,在见过那么多好东西和真东西之后,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一片空白,实际上正是陈丹青心目中对艺术最高境界的理解——“好到让你无话可说、目瞪口呆。”“如果木心美术馆能让某一个人在某件展品面前有那么几秒钟是大脑一片空白的,我会非常高兴。我会觉得一切都没白做,这样就可以了。”他语速不快,边说边想且不乏激情。


话毕,只见展览墙壁上已经贴好了数年前画家、作家木心在纽约讲述世界文学史时说过的话:“艺术品分三类:一,有现实意义,没有永久意义。二,有永久意义,没有现实意义。三,有现实意义,有永久意义。”木心认为,托尔斯泰的作品当属第三类:“历史过去了,永久意义仍在,甚至更强。1812年过去,《战争与和平》过不去。如果着眼于永久意义,更好,如《复活》,等到它的永久意义出现,连它的现实意义也带进去。”



临危受命,“保护和照顾好葡萄藤”


“老木心那样看着我,我没有办法说‘不’。”对于陈丹青来说,出任木心美术馆的馆长一职,实为临危受命。


2011年夏秋交替之际,木心病重。乌镇旅游股份有限公司总裁陈向宏担心木心逝后他对大量作品会无从保管,于是再度提议建立一座美术馆。在陈丹青陪同下,贝聿铭的弟子、纽约OLI事务所的建筑师冈本博、林兵受邀主持建设木心美术馆。当选址和建筑方案基本敲定,木心和陈向宏同时将目光朝向陈丹青:“馆长的位置,你不能推辞。”他们像是知道他要推辞,于是先开了口。就这样,陈丹青答应下来。


“我一开始有点没底,因为我没做过美术馆,也不会管人。但是做了之后就发现,做馆长和我其他任何事情一样,都是几个人的团队、各做各的事情。”在陈丹青看来,划分一个人的社会身份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干活”。早年画画是为阶级斗争“干活”,做艺术家是为自己“干活”,做电视节目《局部》算是为一部分公众“干活”,而做木心美术馆的馆长同样是“干活”,为木心“干活”、为读者与观者“干活”。大背景下,我们都是劳动者,曾经的“知青”秉持着反精英的用词。


木心去世次年,陈丹青将1989年至1994年他在木心的“世界文学史”课堂上记下的五册笔记录入电脑,整理成五十余万字的《文学回忆录》。2013年,《文学回忆录》出版上市,他则前往木镇东栅参与木心故居纪念馆建设。2014年5月,纪念馆正式对外开放,陈丹青回到即将落成的木心美术馆,着手将这里的每一个房间填满。“一件事接着一件事,这些是我在当时答应他的一瞬没有想到的。”


陈丹青在接受采访时坦言,与那些人员达几十上百号人的“大馆”相比,木心美术馆在很多方面都“简单得多”。“我们规模很小,办公室里就5个人。大家工作也都很主动,我很信任这个团队。”他继续说道:“我们最幸运的,是被乌镇公司造又被乌镇公司养着。水电保安清洁以及各种行政事务都是乌镇负责,而且我们在景区里,不缺乏人流量。”那么,身为馆长的他最为关心的事情就是策划展览、布置展览、举办活动,用更好的呈现吸引更多的人群。


美术馆二层的铁质围合式展台里灯光昏暗,平铺着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木心被单独关押在积水防空洞中时写下的约六十五万字《狱中手稿》。计六十六纸、一百三十二页的手稿中包罗了木心以记忆中的知识展开的对绘画、音乐、世界文学以及哲学的讨论。那字迹密密麻麻,实难辨认,观者驻足,只觉苦难。艺术史学家巫鸿在《豹迹》终章写下一篇《木心的记忆》:“在我看来,只有一个真正作家的自我责任感才能解释这些文字的创作,因为除了可能给他带来更加严厉的惩罚之外,这些文字没有任何用处。但是在木心看来,他是在‘完成一个天赋的任务:保护和照顾好葡萄藤’。《圣经·约翰福音》第十五章说:‘吾为真葡萄藤,吾父乃葡萄栽培人,吾不结果之枝皆被吾父截去,结果之枝吾父则精心修之,以期结出更多果子。’”


木心同意以他的名字建立一座美术馆,是为了保护葡萄藤吗?陈丹青同意出任馆长,是为保护木心的葡萄藤吗?约一千八百年前,诸葛孔明透过《出师表》告知“临危受命”后所要面对的是什么——“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


陈丹青在《木心讲木心》的后记中回述他筹备《文学回忆录》出版时删掉了木心在大家地撩拨下讲评自己文章的部分。“……出版《文学回忆录》,我能做主,可是夫子自道的这部分,委实令我难熬。难在哪里呢?‘传出去,木心讲自己的书,老王卖瓜,自赏自夸。所以要讲清楚——传出去,也要传清楚。’是的,他自己当场‘讲清楚’了,二十多年后,我该怎么‘传’法?怎样地才算‘传清楚’?”


“今天的青年愿意了解列宾与托尔斯泰吗?”他在“列宾笔下的托尔斯泰”的展言中如此发问。木心美术馆地下一层展厅由来从木心的《文学回忆录》(或者说“世界文学史”课程)中挑选展示人物与主题,在过去八年间曾展出过以尼采、莎士比亚、拜伦、巴尔扎克、鲁迅等人为主题的展览。其中,有不少人的作品是在改革开放后第一次进入中国。这次,身为馆长与策展人的陈丹青最终将笔锋归于平和:“在这个展厅里,当你凝视列宾,请注意,逾百年前,这位画家正凝视着伟大的托尔斯泰。”


转念一想,木心当年在公寓里谈起自己的文章,“不过为着一屋子听课者的再三呱噪”,而陈丹青发布五册笔记也是因为追思会上发出恳请的逾百位读者。此刻及未来,凡有一人在此凝视,那么,葡萄藤就还没败,就还能兴。



“我像寻索仇人一样地寻找我的友人”


来自莫斯科国立列夫·托尔斯泰博物馆的41件文物,包括列宾为托尔斯泰创作的油画、素描、水彩、雕像和相关衍生品,托尔斯泰与列宾的亲笔书信,托尔斯泰俄版著作和照片、影像,以及北京鲁迅博物馆借出的鲁迅收藏的为托尔斯泰小说《可莱采奏鸣曲》创作的版画,组成了于2023年11月11日至2024年1月9日举行的“列宾笔下的托尔斯泰”特展。


“整个十九世纪,旧俄文学与绘画逐渐步入黄金时代,托尔斯泰之于列宾,即文学与绘画的交相辉映。”陈丹青在展言中这样写道。他与木心一定不想被与托尔斯泰和列宾(木心甚至不喜欢列宾的绘画)作比,但艺术家之间的连接却在这个空间交融。


现在芝加哥大学担任东亚艺术研究中心主任的教授巫鸿也是木心的朋友。1984年,这位艺术史学者在哈佛大学亚当斯阁为木心筹备了首次画展,并受邀为香港一家杂志撰写了一篇题为《木心·梦·隐》的文章。巫鸿后来回忆道:“(我)把他和中国传统的‘隐居文化’联系起来,又把他的风景画和历史上一些遁世者所想象的‘梦境’进行了比较,他很不喜欢这样的联系,所以我始终没有发表那篇文章。”史学家以历史性的视角审视作品,然后以朋友的态度尊重友人的选择。


从某些层面来看,同为江南人的、以绘画和文字来表达自我的陈丹青,是那个与木心更为接近的人,尽管他们的境遇非常不同。前者凭借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西藏组画》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成为了会被记载于中国美术史的人物,而后者在迈向花甲之年时才迎来了人生第一次个展及文学出版。相同的是,他们都反对他者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浪漫化。


木心与陈丹青同在1982年抵达纽约,并在当年结识。根据陈丹青的回忆,他们是在相识后的次年开始密集交往的。1988年底,一些相熟的旅美华人“央求”木心讲讲自己文章。起初,木心自然是反对的:“那怎么可以!”直到1989年元月,他决定为这些缺少了文学滋养的小友们补上关于中国的、西方的文学史。陈丹青说:“去听课的大部分是画家、雕塑家、舞蹈家,几乎没有一个做学问的人,也没有一个是作家。我们大家没有那么大的兴趣要了解世界文学史,完全是凭借着对木心的兴趣(去听课)。我那时候也还不写东西,只画画。”就这样,整整五年的时间里,今日我家客厅、改日你家客厅地,木心从希腊罗马神话和诗经开始,将文学从源头述说。


“当时没有人会想这个课程将来会怎么样,有什么影响,顶多上完课合个影。”陈丹青说,那五年是一段非常不可思议的一段经历,如今回想起来,仍会觉地非常开心。木心写有俳句:我像寻索仇人一样地寻找我的友人。”他与陈丹青,无疑互认为是珍贵的友人。而朋友往往是既要相似,又要存有差异之处的。


陈丹青写木心,说他与人初识从不问起学历和身份。“奇怪,对着这些不相干的脸,他只顾兴味油然地讲,其状貌,活像谈论什么好吃透顶的菜肴。”但陈丹青对所遇之人充满好奇,他几乎会询问每一个与之有机会与其对面相谈的人的来历,更了解馆内的每一个员工,在写满了木心名字的美术馆里,照顾着师长和挚友的身后事,并为之带来新的东西。



“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提或不提,这个问题都萦绕在木心美术馆内外:如果陈丹青卸任,谁将是下一任馆长?有谁能做这里的守门人?


外界说起陈丹青,总觉得他“正当年”,而忽略他实际上已经抵达古人所说的“古稀之年”。陈丹青自言年轻时崇拜北方,然后大半辈子生活在北方,而今更觉江南好。自2011年木心辞世后,他开始担任木心美术馆馆长,并将自己大量的时间用在了这江南的风、水、桥之间。


丹青的名和丹青的相,无疑是自带流量的。他会因在街上骑错路被罚款时被路人拍下而在网络上引起无限转发,也正如我们在馆中见到的那样,他会在馆内工作时被偶遇的“粉丝”追踪围堵。“我在新书的序中也写了,波德莱尔说,照相术发明之后对人们对自己这张微不足道的脸迷恋到了荒谬的地步。”谈及自身知名度天然为木心美术馆带来的关注,他直言:“我没有遇到一个人仅仅因为我而喜欢木心美术馆,但是很奇怪的是,我和木心在传播上好像被绑在一起了。”


话题最终回到了在一开始提及的“有人来”。“我不能想象木心美术馆每年没有一个特展。《文学回忆录》上市以后,真的得到了很多文学青年读者的喜爱。木心用一种个人的方式叙述了他们,而读者能在我们的美术馆里看到其中某些人的真迹。”陈丹青欣慰于木心美术馆为读者和观者提供了能带来兴奋感的作品于展览,亦说起非“大馆名馆”的不易之处:“最难的是让人家相信你。”他告诉我们,即将开展的“列宾笔下的托尔斯泰”已经被合作主办方莫斯科国立列夫·托尔斯泰博物馆的两位策展人大肆赞赏。


“现在想进‘木心’的人挺多,但我不知道有没有那么一个有美术馆管理经验、有理想、同时很喜欢木心的人。因为这个馆的核心就是木心这个人,所以即便再有美术馆经验,如果对木心没有感觉,那(馆长这个工作)就成了一个差事。”传媒提问诸如“美术馆如何长久存续下去”这样问题,仿佛要把艺术看得无限大,但也许,我们不该太过遥看和忧虑未来。


“也许哪一天,这个人就突然出现了。我相信会有这样的年轻人,我希望是年轻人。我很惊艳现在的80后甚至90后也非常理解木心”陈丹青说道。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依然会坚守着守门人的职责:每当结束一天的工作,他都会去附近的田野边走一走,步行着回到居住,那是他从木心美术馆施工时保留下来的习惯;而每一次回归,他几乎无一例外地从安渡坊渡口过桥,渐渐靠近木心美术馆的轮廓和周遭的光。馆长陈丹青说,这两个片刻,是他最喜欢的。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木心说,老子是唯一的智者。“死而不亡者寿。当然是指艺术家。当时老子这么说,不知是指艺术家、指哲学家。”在“世界文学史”的最后一课上,木心说“文学是可爱的”,继而,他劝诫同学们不要放弃文学。作为他“最好的学生”、“激起灵感的朋友”, 陈丹青一直记得当年的话,在冠以木心之名的空间场域里,在保护木心的作品与遗产之外,展示可爱的文学,以及那与之相关的好玩生活和必然有所牺牲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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